卜瞎子和颤婆婆

作者丨叶梦

益阳街上的盲人通常从事三种职业，一是轧棉花，二是算八字，三是唱弹词。解放后有了盲人工厂，大部分盲人便进厂织澡巾。卜瞎子没有选择以上职业。身强力壮的卜瞎子很有劲，挑得起二百斤重的担子，且以水性好在益阳街上有名，于是卜瞎子选择了与水有关的活路。

卜瞎子就住在三里桥街头的碾房亭子附近，房子临街。他的堂客虽是一个六根俱全的人，但有一毛病，就是头不停地摆，其频率之快不能自主。一街人都不晓得这女子姓甚名谁，都只喊她颤婆婆。颤婆婆当时也还年轻。她的毛病不知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生病落下的?她的脑袋不停地摆，仿佛连续做不同意状。这一街的细伢子好奇，都爱去招惹颤婆婆。当着她的面大喊：颤婆婆——颤婆婆一听，便追过来骂。她讲话不太清楚，总是非常生气地含混不清地骂，一边骂一边不停地摇头。颤婆婆一天要花好些精力来对付那些搞恶作剧的小把戏。

我和其他细伢子一样，对卜瞎子及颤婆婆抱有极大的兴趣，放学路过卜家，喜欢在卜瞎子家门口逗留。卜瞎子住的屋四面临风，虽说白天也大门紧闭。从指缝宽的门缝往里瞧可看到屋内一切。卜瞎子颤婆婆和他们的儿子正在吃饭。堂屋里只有简单炊具，无一件像样的家具。他们吃饭几乎是罐子煮，筷子夹，只比叫化子略好一点。卜瞎子虽瞎，但夹菜总是准确无误，颤婆婆呢边吃边摇头，好不费劲的样子。

卜瞎子几乎是一个谜。他的许多特异秉赋乃常人所不及。比如潜水，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可以好久不起来。当时三里桥街口有个纽扣厂，是用河蚌壳加工纽扣。卜瞎子因失明做不得别的，便靠资江河里兰溪河里捞蚌壳为生。他用一个竹浮筒，浮筒下吊一个篮子。他潜水下去摸了蚌壳就放在那个篮子里。回家后，把河蚌肉剔出来，炒了做菜吃。贝壳卖给纽扣厂。他摸蚌壳要摸到很冷的天，快入冬了，他便失业了。

平时益阳城里若有谁在资江河里失落贵重东西，都会寻到三里桥来喊卜瞎子去捞，捞到了，便可以得到一笔报酬。有一次，远乡鱼形山水库的泄洪孔塞子需要拔出来。已经有两人下去拔未能拔起塞子反被淹死，从此不再有人敢下水。四周的乡里久闻三里桥的卜瞎子水性好，便来请他。说好了塞子拔起来了给200块钱70斤米。当时是过苦日子，200元钱倒不算什么，70斤米却颇具诱惑。卜瞎子一口应允，下水一探，说：“行。但讲话要算数，200元钱70斤米不能少。”水库的人说：“不少。”果然卜瞎子把塞子拔起来了，水库的人给了他200元钱，70斤米却不想给了。还威胁卜瞎子：你一个受管制的人，还敢横吗?你要吵送你去派出所。卜瞎子却不信邪，就去派出所。问明缘由，派出所的人反而批评水库的人：既然你们晓得卜瞎子是“四类”分子，为什么不经过我们允许就去请他来?既然请他来了，先讲好了条件，又为什么不兑现呢?水库的人无奈，只得按约补给他70斤米。

卜瞎子虽瞎，但对于水里世界的熟悉胜过岸上的世界。

夏天，卜瞎子整日一个赤膊，晒得灭黑的，整日整日泡在河里捞蚌壳。

到了冬天，卜瞎子不能捞蚌壳了，他一家子吃什么呢?

卜瞎子的四类分子是由于他犯过盗窃案而被管制。当年公安局的人把卜瞎子抓走，说他偷东西。三里桥的人还不大信。卜瞎子自己承认偷了某处某处，公安局的人也有疑惑。便要他表演。他于是表演，果然把办案子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传言他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也有人说他夜间如同白日，比光子还看得清楚。公安局的人发现卜瞎子行窃全不像瞎子所为，便在他表演时特意为他拍了一组照片。据说他在翻窗入室、撬门启锁时，其动作之敏捷，手法之熟练，全现场者个个咂舌，那些办案子的人只感叹：真的是光子抵不得瞎子。

卜瞎子做贼是他父亲报的案。

三里桥纸伞厂有熬制桐油的原料被偷，现场只留下几枚扑克牌，零星失落的扑克牌与脚印一路往小河边而去，到了河边，再找不到贼的踪迹。于是破案的人认为窃贼是沿小河坐船走了。可能是兰溪一带的人干的。案子没有任何线索，于是搁起来了。一日，卜瞎子父亲发现卜瞎子床底下藏有这种原料，于是大义灭亲去报了案。原来，现场所置的扑克牌迷魂阵系卜瞎子一手制造。

卜瞎子做贼，也是一个身手不凡的贼。尽管他做贼，但一街人并不恨他。一是他只偷了公家厂子里，没偷过本街居民户;二是因为他是一个瞎子，又有婆娘崽女要养，到底也是也为生活所迫。

卜瞎子关起来了以后，颤婆婆带着崽女没了生活来源，只好一级一级上访。从居委会到办事处到市革委(文革临时权力机构)，最后找到当地最高机关地革委。颤婆婆把两个小孩子带到地革委，对干部说：“我男人卜瞎子关起来了，我呢，一个残废，崽女都是国家的，我冇得能力养，如今只能交给政府。”颤婆婆说完就走，地革委的干部没法，只得派员送颤婆婆回三里桥，交代办事处管区解决颤婆婆一家吃饭的问题。可是不久，颤婆婆又断粮了。于是黑早起来到大渡口搭长沙班轮船到长沙找省里。她买了三角钱到沙头的短程票上船。船上的人见颤婆婆，都问。颤婆婆一说她的处境，大家都同情，于是有人给她买饭，又有人买零食给小孩吃，还有人给她钱，大家热心告诉她上岸以后如何走。果然颤婆婆上访省革委成功。不久，市革委接到省里电话，只好派当时机关唯一的吉普小车到长沙接颤婆婆回益阳，同去长沙接人的还有三里桥街上一位街道干部，这位同志当基层干部多年，从来没坐过小车，这次叨颤婆婆的光，坐了一回小车，而且是到省城，真是好不风光。

后来，具体不知是哪一年，卜瞎子患瘤瘅过世，不久，颤婆婆也撒手人寰。没有谁来评价卜瞎子在世的是非功过。但是，卜瞎子故去这么多年了，不但三里桥的人记得他，益阳城里有不少人也都晓得他。若是有人把贵重东西掉进河里了，有人会讲：要是三里桥那个卜瞎子在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