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丨第三章 樟树正在朗诵它写的散文

2017-01-05 09:39: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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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三章 樟树正在朗诵它写的散文

其实一走出考场,他就觉得没发挥好,估分时更加印证了这一点。他想,北大这下悬了。他告诉歪脖子班主任。歪脖子班主任严厉地瞪视着他,他只好在第一志愿栏内填上北京大学。填的时候手发抖,那个“京”字写了半天没写好,上头大下头小,恰似一个人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他用钢笔把下面的“小”字添粗了些。歪脖子班主任来到他的座位边,亲切地问:“没问题不?”他咬着钢笔套,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容有失。

填完志愿,乌去纱到校园里走了一圈,其他年级早已放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在独木桥上摇摇晃晃的学子们时常发出的怪异尖叫和纵声大笑。他特意上了二楼,怀着奇特的心情,仿佛是去参观一个革命纪念地。他问唐宏伟和柳志平去过没有,唐宏伟说:“做梦去过。”然后大叫道,“真的,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这三年我们竟然没上过二楼!”柳志平说:“我上去过,我堂妹在64班,我经常上楼向她讨剁辣椒吃。”唐宏伟问:“剁辣椒不放在寝室,带到教室里干啥?”柳志平脸上虽然堆着笑,口气却是不屑地说:“做零食呗,我有段时间一下课就要去她那里吃两勺剁辣椒,不吃根本没办法上课,心里挖得厉害。”唐宏伟更加不屑:“哎,一点剁辣椒搞得这样神,早说,弄点我妈做的腌菜给你吃,保准三月不知肉味。”乌去纱吃过唐宏伟妈妈做的腌菜,确实是好吃,一般的腌菜干、皱、瘦,唐宏伟妈妈做出来的腌菜却舒润而肥硕,不说比肉好吃,至少抵得上吃肉。乌去纱不喜欢吃辣椒,他仅仅满足于人们谈论剁辣椒时嘴里自动涌出的口水。

楼梯在教学楼正中,把教学楼分为南北两部分。中间是一个通道,楼梯下每边一块黑板报,供学校团委、教务处、后勤处等部门发通知用。他们路过黑板报时,北边那块上面还有一则一个多月前的通知:“请高三两个班的同学注意,下午三点开始体检。先60班,后61班。男生到教务处办公室,女生到校医务室。6月12日。”粉笔灰脱落不少,有些地方已近模糊,像“6月12日”不小心会看成“8月12日”,只是8月12日还是一个远方的客人,没有到来。

唐宏伟兴奋不已,一马当先。他上了楼梯就往右拐,跟在后面的乌去纱、柳志平两个人悄悄向左边走去。唐宏伟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喊道:“你不是要去62班吗?”乌去纱故作认真地说:“谁说的,我明明想去64班,参观柳志平堂妹的剁辣椒博物馆。”唐宏伟跑过来,指着乌去纱的鼻子:“你真贼,专门玩我,我还不晓得你那根筋!”三个人爆笑,把教学楼掀得震天响。柳志平把乌去纱和唐宏伟领到他堂妹的座位边,那里果然盘旋着一团剁辣椒的气息,鼓捣得三个人的肚子里发出“咕咕咕”类似青蛙叫的响声。乌去纱揭开课桌盖,发现里面遍布着大小不一的、圆圆的油迹,有的颜色深,有的稍浅,有的中间渗透着辣椒的殷红,角落里还躲着几粒泛白的辣椒籽,看那样子早已没准备再有人来发现它们了。柳志平把头埋进课桌,贪婪地嗅着里面的气味。乌去纱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把这张桌子扛回去得了。”唐宏伟也拍一下说:“喂,你到底是闻辣椒的气味还是在闻你堂妹的气味?”柳志平把头拿出来,两只手不好意思地搓着,好像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乌去纱说:“走吧。”唐宏伟意犹未尽,或者是想报复刚才乌去纱的“捉弄”,他对着柳志平喝道:“就是你,那么喜欢闻堂妹的味道,搞得乌去纱直想去闻吴盈盈的味道了。”乌去纱一掌打在唐宏伟背上。62班正好在60班的楼上。唐宏伟飞快跑进教室,他站在讲台上自言自语:“吴盈盈在哪个座位呢?”乌去纱和柳志平一进去就打开一张张课桌,发现第二排顺数第七、倒数第二张课桌里有吴盈盈的作业本。倒数第一张是邱雁雁的。乌去纱心里咯噔着,吴盈盈和邱雁雁身高并不突出,她们两个坐在同一排的倒数两个座位,按常理,成绩不会很好。到高中,优等生哪怕是个子高些的,都会被老师安排坐在前面靠近讲台和黑板的位子。

唐宏伟一屁股坐在吴盈盈的座位上,挑衅地看着乌去纱。乌去纱没有和唐宏伟争那个座位,他径直向教室外面走了,弄得唐宏伟非常失望。他本来想先占着位子,等乌去纱要坐时再给他提条件的,不料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和柳志平跟着出去,看见乌去纱模仿吴盈盈的姿势伏在走廊的栏杆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楼下那棵最大的玉兰树。唐宏伟问:“发呆了?”乌去纱侧过身子说:“我要证实楼上那双眼睛到底是不是望着我的。”唐宏伟说:“还用证实吗?她伏在这里能望什么?而且天天望,节节课望,她总得望点什么东西才成吧,又不是发神经!”乌去纱回击:“你才发神经呢!”柳志平轻轻拍着唐宏伟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太俗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在你眼里变成神经,还懂得审美不?”

乌去纱模仿吴盈盈的姿势伏在栏杆上,没有验证出名堂来。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楼下那棵最大的玉兰树,他虚拟着一个“乌去纱”站在树下,他发现二楼的眼睛可以望着“乌去纱”,也完全可以不望“乌去纱”,这两种情况都丝毫不会改变身体的姿势与瞳孔的位置。对于视线的模糊性,乌去纱早已习惯了,但他平生头一回领略视觉的模糊性。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视线的清晰程度与心灵的清晰程度成反比(读书多,视力坏了,人则更加聪明),视觉的清晰程度却与之成正比(人越聪明,越清楚自己看中的目标)。吴盈盈如果心里只装着乌去纱,那么她的目光就会像空对地导弹一样准确地击中目标;如果她仅仅把乌去纱当作自己认识或者听说过的一位普通学兄,那么她的眼神就会像渔网一样涣散,乌去纱只是被网进去的一条鱼而已,可能是其中一条较大的鱼,也可能是一条被忽略不计的小泥鳅;如果吴盈盈对乌去纱毫无概念,压根儿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个人(这不太可能吧),那么她眼睛的活动和一片树叶的拂动、一抹阳光的照射,没有任何不同。第一种视线可以称之为“感情视线”,心里怀着感情,感情将视线凝成一束富有穿透力的光,这束光的目标才是“心上人”“意中人”。第二种视线可以称之为“休闲视线”,心情很放松,视线游离,漫无目的。第三种视线是“自然视线”,无意识的流露与贯注,混同于自然界的所有光线,是一种自然的存在,而不是意识的存在,更没有情感的存在。

楼上那双眼睛,究竟是哪一种视线呢?

都像。都不像。以乌去纱的揣度,大概第二种的可能性最大。说是“感情视线”,从常理看比较牵强,人家说一见钟情,他和吴盈盈一见都谈不上,就是周润发站在下面,也不见得能让吴盈盈那样的女孩子含情脉脉。说是“自然视线”不大可能,看邱雁雁望着他笑的样子,尤其是演讲比赛之后,他相信她肯定和吴盈盈一起谈论过他。由此推测,“凝望”是吴盈盈课间一种最主要的休闲方式,或者说是她最喜欢的休闲方式,就像其他同学以追跑、打架、聊天作为主要休闲方式一样。比如坐在乌去纱前排的学习委员刘婵娟,她下课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厕所跑,一年近两千节课,节节如此。一旦碰上缺德的老师拖堂,她急得不得了,肥实的屁股在座位上碾来碾去,折磨得椅子嘎嘎作响。吴盈盈采取这种独特的休闲方式,不幸被唐宏伟这个化生子发现了。更不幸的是,唐宏伟硬是将它和乌去纱联系起来,活活把乌去纱带了进去。现在,乌去纱固执地认为,楼上那双眼睛与他有着内在的联系,不论属于哪一种视线,他都与它绞缠在一起了,它都发生在他的生活中了。他们都将是不可分割的。

填完志愿20天后,北大梦破碎了。后来,湘江师大招生办某负责人趁一个偶然的机会告诉他,他只要不填北大,填别的任何学校都能取。但乌去纱的志愿表上只有“第一志愿”栏填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其余都是空的。他们无意间在一堆即将要打回去的档案中发现了乌去纱,觉得这个伢子很不错,再去复读可惜了,便与省教育厅相关领导协商,将他召进了师大中文系。“你运气真好!”负责人抽着烟,发黄的手指弹着烟灰,烟灰簌簌而落,飞到他的衣上、裤上、办公桌上、地上还有字纸篓里,仿佛他养的一群宠物。乌去纱想不起为一件什么事情要去招生办,但那个负责人村支书模样的自负让他吃惊不小,这也是这所大学让他失望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村里人高兴,毕竟这个村子好多年没出一个大学生了。父母高兴的道理更实在:北京虽然是首都,但隔得太远,做梦都去不了那个地方;在省会,偶尔还听到有人去打工、开会或者犯罪被抓到那里去了。省会是一个通过别人传达而可以用想象去触摸的地方,北京则纯然是画上的东西,是心里的幻象。儿子如果去了北京,会不会也变成一种幻象呢?这正是父母担心的地方。这下可好,儿子录取到省会,既到了大城市,又不是遥不可及,读师范还不要花什么钱。怎么想,都是一件乐不可支的事。

乌去纱则不这么想。没考上北大对他无疑是一次沉重打击。他觉得所有的风景都黯淡了,所有的祝贺都打了折扣,所有的笑脸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家里要办饭,乡亲们来贺喜,大家笑逐颜开,纷纷表扬乌去纱的天分和勤奋,乌去纱听了却句句刺耳。他实在受不了,一个人冲到村口小河边,捧着水洗自己的脸。泪水和河水打成一片,这时雨水也来凑兴,噼里啪啦直往河里落,像炸鞭炮,但没有一滴落到乌去纱身上。乌去纱诧异地抬起头,雨在他面前又唱又跳,表演着一台隆重的节目。这是天意,他想,心里才平静许多。

他索性坐在草地上观看着雨的表演,这里是他的福地。六年前,他和伙伴们在这里玩耍,那个游戏叫堆沙人,他们要把沙子堆成一个人的形状,比赛看谁最先成功。忙活了半天,谁也没有成功,只有坳背的宋大保勉勉强强堆出了点人样,可他妹妹宋小卫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倒是好像他家堂屋神龛上的“土地爷”。宋大保狡辩:“土地爷不是人吗?”宋小卫反唇相讥:“他眉毛胡子一把抓,没手没脚,脑袋和身子一样大,你到哪里看见过这样的人!”宋大保冲上去把他妹妹擂到地上,叫道:“你是我妹妹,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装相!”宋小卫倒在地上哭了,双脚使劲在沙子上蹬,嘴巴里喊着:“你才不装相,明明不像人嘛,去纱哥都堆不成人,你那么蠢,哪里堆得成!”

宋大保举起拳头恶狠狠地要打妹妹,乌去纱像摘果子一样捉住了宋大保的拳头,他不是力气大,他从来不以力胜,而是以智取。他的智没有体现在谋略上,而是体现在学习成绩上,他是用分数说话的。只要不是憋得太急了,在乌去纱面前,宋大保这种只有几分蛮力的小子,基本上使不出招儿。他作势要打妹妹的时候,眼光瞟着乌去纱,如果乌去纱不管,那像掉在地上的脏馒头一样的拳头就打下去了,只要乌去纱出手或是做出某种他看得懂的暗示,他手上的劲马上泄得一干二净。就在捉住宋大保拳头的时候,乌去纱看到远处一块白亮亮的东西在太阳下闪烁,像一块银币。天底下有那么大的银币吗?他扔下那个泄了劲的拳头,拔腿飞快跑向那枚“银币”。河流、滩林、沙地等平日熟悉的景物直往他身后退去,他恍惚跑过了很多地方,嵌在天边如蓝色水晶的大海、茂密如魔鬼嘴边胡须的原始森林、荒凉的群兽出没的小岛,他跑过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了那枚“银币”跟前——一只斗盆大的脚鱼仰躺在沙滩上。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脚鱼,而且看得出它不是故意仰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什么的,肯定是因为一次意外、一场事故,也可能是一时疏忽,比如跑步的时候被石头绊了个底朝天。他俯身看着这只庞大的脚鱼,它四只胖乎乎的脚还在不停地拨动,像一位新手弹琴,急躁又没有章法。这时,宋大保、宋小卫和其他伙伴们都跑过来了,膀大腰圆的宋大保卡在最前面,大声叫着:“脚鱼!脚鱼!我们发现脚鱼啦!”宋小卫泪痕未干,毫不留情地呵斥他:“你不要脸,明明是去纱哥发现的!”宋大保一急,倒是难得地生出智来:“我又没说是我,我说的是我们,你发宝气啊!”宋小卫也不是吃素的,她寸步不让:“你才发宝气呢,就是去纱哥一个人发现的,我们都没份。”

乌去纱没有去管宋家兄妹俩的争吵,他全神贯注地望着脚鱼,寻思如何把它弄回去。脚鱼咬人不松口,非得拽下你一块皮、一团肉不可。这么大一只脚鱼,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只怕会丢掉一根指头呢。乌去纱拨开宋大保,机敏地脱下身上仅有的一件白得泛黄的背心,把脚鱼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把它可以伸缩自如的长脖子和尖尖的嘴巴堵在躯壳里。宋小卫着急地问:“这不会憋死它么?”乌去纱老练地说:“不会,它叫王八你知道么,王八的特点就是生命力特别强。”说得宋小卫连连点头。乌去纱双手捧着大脚鱼,得意扬扬回到家里,他的身后跟着一支比他更加得意扬扬的队伍。因为他的得意扬扬里尚有几分小心谨慎,其他人则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回来的路上,宋大保几次想帮乌去纱捧着大脚鱼,都遭到乌去纱的严词拒绝和宋小卫的冷酷白眼,他只好跟在乌去纱后面,每见一个人辄发动宣传攻势:“快来看,乌去纱抓到了一只大脚鱼。”他变聪明了,不说“我们”,而是学会了歌颂乌去纱的丰功伟绩,这样宋小卫心里很受用,还没到乌去纱家里,他们兄妹俩就和好了。

父亲对乌去纱能捉到一只大脚鱼倍感欣慰,比他拿到全校第一名更高兴,这让乌去纱十分纳闷。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才想清这个道理的,想清楚之后他就很佩服自己的父亲了。他每个学期都拿全校第一名,可长到十多岁才捉到一只大脚鱼,哪一样更值得高兴还不是一目了然。那天,父亲把脚鱼宰了,炖一大锅汤,几乎全村的少年儿童都吃了一小碗,他们把嘴巴抹得刷刷响,那个晚上天不敢断黑,直到伙伴们全散去了,黑色幕布才“哗”的一声拉得严严实实。

乌去纱坐在草地上,把那次“脚鱼节”的过程在脑海中放映一遍,脸上跑出无所顾忌的快乐来。雨住了,他的心情好了很多。回到家里,乡亲们吃完饭走光了,只剩下父母和姐姐在那里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地清场。歉疚促使他加入到清场的行列,母亲拦住他,要他赶紧去厨房吃饭,饭菜在锅里热着。吃完热饭,乌去纱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他决定去读湘江师范大学。

当告诉父母这一决定时,他看到母亲皱纹里的笑,淌得比村口小河里的水还要欢快。他像一位拾金不昧的小学生,高兴中夹杂着羞愧,仿佛那钱不应该由他捡到。他自己心里明白,这种羞愧是送给母亲的礼物,它更多的是愧而不是羞。母亲才四十五岁,头发白了,脸皮皱了,腰有点直不起了,她这辈子的心思全在儿子身上,她只想有个争气的、光宗耀祖的、可以让邻里乡亲羡慕的儿子。父亲也是这样,只不过父亲表现得比较低调和节制,好比一匹只想跑第一名的马,故意收起自己飞扬的前蹄。所以,乌去纱没有觉得过愧对父亲,父亲不比母亲轻松,但他在家里有着显赫的地位,他是户主,统管着家里的一切。在家里那块百来个平方(包括自留地)的地盘上,他就是王。对父亲,只要有忠诚就够了,无须愧疚。而母亲是家里最辛苦的人,是毫不掩饰地对他寄望最高的人,是把一生都押在儿子身上的人。他感受得到那种爱。母亲在他面前,像一个透明人,他能真切地看到那颗爱他的心脏在她瘦弱的体内跳动着,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他害怕如果他不争气,如果他不听话,那颗爱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他每次回来,都要跟母亲讲许多学校里的事情,月考的排名、演讲比赛的激烈、歪脖子班主任对他的呵护、隔壁寝室某同学开夜车烧坏了蚊帐、理科班的生活委员晚上从不洗脚等等。母亲通常一边做事一边听,她走到哪里,乌去纱跟到哪里,有时她笑一笑作为回应,却从不停下手里的活。旁听的姐姐总是不由自主地放下活计,张着嘴巴津津有味地听弟弟讲故事,反惹得母亲一顿训斥。乌去纱发觉,只有当他讲他在学校拿第一、获奖的事情时,母亲才会开心一笑,停下活来用手去遮自己豁开的嘴,也不会斥骂比她笑得更厉害的姐姐。乌去纱便是这样学会了在家里报喜不报忧,懂得说话的选择。他好几次有种强烈冲动,想告诉妈妈楼上那双眼睛的事,话到了嘴皮子上,还是被他赶回肚子里去了。

1989年9月,乌去纱由父亲送去省城橘洲市。父亲说,他还是在1974年进的城,那时乌去纱才三岁。他和宋大麻子(宋大保和宋小卫的父亲)有一天心血来潮,说一辈子没进过城,太不划算,要到城里去开开洋荤。没有钱,他们决定步行,还一起扛了根十多米长的大杉树。其实进城也不远,走两天两夜就到了,他们在火车站附近一家菜市场把杉树卖了20块钱。菜市场有家包子店,不记得名字了,那包子真好吃,宋大麻子吃得满口流油,他把油水一滴不剩地用衣服接着,回来要老婆洗衣服,不准搓肥皂,不准放洗衣粉,把洗衣水全部用来喂猪。那一年就数宋大麻子家里的猪长得最壮,气得宋大麻子的老婆大发脾气:“他妈的宋大麻子,对猪比对老婆还好些,老子下次进城要兜点油水回来喂狗!”但他老婆到现在都没进过城。乌去纱问:“你为什么不兜点油水回来呢?”父亲腼腆地一笑:“我怕弄脏了衣服,回来挨你娘的骂咧。”

在橘平公路旁拦了一辆客车,是从平江开往橘洲去的。车上很满,没有位子,乌去纱和父亲除了两个人,还有一口木箱和一个大帆布包。车上的人一看这架势,知道是进省城上大学的,都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注视着父子俩。他们很容易就把行李安置在站着的人中间,乌去纱靠着一排座位的顶端,座位上坐着两个女孩,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她们不约而同往里面挤了挤,示意乌去纱坐下。乌去纱扯了扯父亲,要他坐,两个女孩脸上的笑意同时僵硬起来。父亲锐利地望了乌去纱一眼,意思是说,这位子明明给你的,你再不坐,就没机会了。乌去纱颇为谨慎地放下自己的身子,两个女孩重新笑逐颜开。挨着乌去纱坐的那位显得稍大,问他:“考上大学了?”乌去纱说:“是的。”她继续问:“哪个大学?”乌去纱说:“湘江师大。”她转过头对那边的妹妹说:“好学校啊!”乌去纱问:“你们也是大学生吗?”稍大的那位回答:“不是。”乌去纱再问:“你们进城干什么呢?”稍大的那位又往里面挤了挤,想给乌去纱让出更多的地方,但乌去纱没有跟着往里面挪,他觉得不礼貌。稍大的那位说:“我是做美发的,离师大不远,就在溁湾镇。你要理发到我那儿来,珍珍发屋,很好找。我妹妹也在附近一家饭店做事。我叫昌静,安静的静。她叫昌茜,草头下面一个西字。听起来差不多吧。”乌去纱说:“好的,我会去找你们,到时候可不要不认识我哦。”昌静说:“你是大学生,只怕你一下车就不认识我们了呢。”乌去纱连连说:“不会,不会。”

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乌去纱一下车就看到火车站广场那高耸入云的火炬,像一只朝天椒。他和父亲别过昌静、昌茜姐妹,提着行李来到火车站广场,湘江师大的迎新站设在这里。一群高年级学生兴高采烈地围上来,拿的拿行李,让的让座,接送新生的校车还没返回,他们得等会儿。父亲坐了没几分钟,说到那边菜市场遛遛,看那个包子店还在不。等校车很威武地开过来时,还不见父亲的影子,好在书籍费和生活费被母亲缝进了乌去纱内裤的小口袋里,行李有高年级的师兄们帮忙搬着,他就上了车,托迎新站的师兄转告父亲,不要担心他,早点回家。

顺利办好入学手续,行李全部到了宿舍。他住在学生二舍307室,宿舍比高中时的大多了,住的人数倒是一样,八个。除了四组上下木床,寝室中间每人还有一张桌子,八张桌子拼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阵容整齐的方阵。乌去纱喜欢这种氛围。我是个大学生了。他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比高中校园里大了无数倍的篮球场,不禁踌躇满志。北大的篮球场会不会比这更大,北大的学生宿舍会不会比这更宽敞,北大……嗨,不去想它了,也许我是北大那只老虎丢弃的一块肉,被跟在后面的一头狼捡着了,入虎口和入狼穴有什么区别呢?作为一块肉,关键在于它能不能借此成为一只虎或一头狼,如果悄无声息地被虎或狼吃掉,被它们强健的胃消化掉,被他们充满快感地排泄掉,那这块肉就和空气、水、阳光无异:你说不重要吧,重要得不得了,没有它们人不能活命;你说重要吧,谁都不珍惜,谁都没把它们放在心上。我将在这里生活四年,我会把自己培养成一只什么样的怪兽呢?

大学和中学有很大的不同。表面上看,首先是规模的区别,大学当然大于中学,宿舍、球场、教室、食堂、澡堂、厕所等等,都和中学不可同日而语。班上的人数倒是差不多,他们年级三个班,但经常在一起上大课,除了体育和英语课是分开上的,大部分时候济济一堂,百多人坐在一级比一级高的阶梯教室里,像是开会。其次是语言的差别,这一点最让乌去纱感到怪异和有趣。每个同学操着一口不同的方言,明明都是中国人,竟然可以把话说得完全不搭界。307寝室有个来自邵阳洞口,还有一个来自湘潭湘乡,乌去纱笑称他们“宛若天人”,因为他们讲的是“天语”,是外星人的语言,他把耳朵扯起都没办法听懂一句。奇怪的是,他讲话人家也说听不懂,他得慢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才能让同学们会意。交流出现严重障碍,好长一段时间基本上靠手势和表情。和气的时候大家一脸笑容,拍胸捶背,掏出地方特产或饭菜票共享;生气的时候,你骂我我骂你,谁也听不明白,一般都要发展到用拳头解决问题。来自三湘四水的同学们不得不刻苦学习普通话。所谓学习,主要还是舌头的事,跟其他部位关系不大。乌去纱有早先邱雁雁教给他的秘诀,在地域上,他比大多数同学离省会橘洲更近,因此他只要把已有的橘洲塑料普通话稍作加工,语言质地便好了很多。

表面以外,还有内在的不同。较明显的,比如,学业要松很多。科目多但课程少,同学多但认真听讲的少,老师多但认识的少。上课可以干很多别的事情,这在高中连想都不敢想。有的讲小话,声音还不太小;可以学唱新歌,一遍又一遍,像上声乐课;坐在前面的埋头看小说;坐最后面的两个人在下棋,为悔一步棋吵得差点动手。老师在讲台上,不,应该叫教授,反正不是教授就是副教授,年纪都有一把了,他们操着更为奇异的腔调,不是普通话,不是方言,不是塑料普通话。乌去纱私下叫它“教授腔”——慢条斯理,夹杂不清,啰唆拖沓,不知所云。“科学社会主义”是一门公共课,由马列主义教研室的一位老教授上,据说这位老教授全国有名,在师大的重要性能跻身三甲。名老教授屈尊教公共课本来非常值得敬佩,更让人佩服的是,教了整整一个学期,他老人家连自己主编的教材的绪论都没有讲完。到期末,这一科不考试,只考查。考试与考查的区别在于,考试要算具体的分数,考查则打优、良、及格、不及格,两者都要记录到学期档案中。老教授课讲得那么少,大家以为考查肯定是走走过场,由他随便划一下了事。没料到,学期最后一堂课,他要同学们把平时做的课堂笔记交上来,按笔记的多少划档。这下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一般同学都不重视公共课,懒得记。教授又教得那么少,有的同学刚开始记了,看到没什么东西可记,就把以前记的丢了或挪作别的用途,哪里还拿得出一纸半字!幸亏乌去纱对科学社会主义有点兴趣,记了两页纸,他在众同学无限羡慕的目光下将那两页纸交到教授手里,他得到了“优”。幸亏教授人老心善,全年级156个学生,有132人及格,没有不及格。至于是如何界定这132人及格的,只有天知道。

大学给乌去纱带来的,是一种混杂着兴奋与失望的情绪。他在一个月内走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他尽量说服自己喜欢这个地方,却无法产生特别的好感。或许需要时间,他要给学校时间,也给自己时间。系里的学生辅导员魏上游向他透露,他是湘江师大今年招收的所有文科学生中分数最高的。魏老师要他当一班的班长。他没有拒绝,他在中小学一直都是班长,这个职务对他来说不会有陌生感,更犯不着谢主隆恩。但大学里教学的松懈实在让他始料未及,他是一个学习型学生,不会搞其他活动,分数就是他的本钱,偏偏大学像一个玩耍的乐园。他好像兜里揣着大本钱的商人计划做一桩大买卖,却发现这桩买卖根本不需要很多钱。或者说,他即使把这些本钱都花出去,也取不到预料的效果。乌去纱很快感觉到,在大学里面,没有人会因为你是高考分数第一名而为你骄傲,他们甚至带着嘲讽的语气对你说,这么好的成绩,怎么不去北大?分数第一本可以赚来的几分自得,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一种屈辱。尤其那些高年级的师兄们,用过来人玩世不恭的口吻,仿佛以有一个应该上北大而没有上北大的师弟为耻。

乌去纱后悔当初没有从学校拿了档案回去复读。他有过这种想法,但为了家里尽快有一个大学生可以让父母骄傲,他最终决定来读师大。何况,复读一年是个什么情况,就一定能稳上北大?那是毫无把握的事情。他经过反复权衡,还是觉得当一名师范大学的学生总比去上复读班强。只是他没有想到,不是他不认同师范大学,反而是师范大学不认同他。他们认为,他应该属于北大,他到师大是来显摆,来示威,是对国家教育制度的挑衅。他们当然不理解也不会理睬,北大对他的冷落,北大与他的隔膜,北大那不着边际的校门开在哪里。同寝室的室友们闻知他高考的辉煌战绩,也没有了新来时那一份融洽,他用微笑建立起来的良好人缘被他的高分瓦解殆尽。他们中成绩最好的都比他少了十多分。他注定是一个异类。睡在他下铺的胖子,是本校政治系某副教授的儿子,他叼着根烟,阴阳怪气地说:“考这么多分干什么,拿了去买菜啊?”他考了不到400分,因为父亲的关系,作为委培生招进来的。

乌去纱进一步看穿了大学与中学的本质差异。这个在中学里自信满满的优秀学生,到大学忽然成了“高分低能”的代表人物,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虽然成绩一般、但特长突出的同学成为校园里的宠儿。书法写得好的进了学生会宣传部,会唱歌、跳舞、玩乐器的参加了校文工团,能涂抹几句歪诗的组成了文学社,会跑步的进了田径队,个子高的去了排球队……他想起自己曾得过演讲比赛的冠军,就去演讲协会报名。报名很顺利,填张表,贴上相片就成。第一次演讲比赛他报了名,前面选手的表现给了他很大压力,他们普通话纯正,演讲稿写得优美生动,都是诗一般的句子。他往台上一站,脑子里一片空白,把背得烂熟的演讲稿忘得干干净净。台下人头攒动,拭目以待这位“准北大生”的表演,见他背几句就卡壳了,像捡到钱一样异常兴奋,有人发出散漫的嘘声,有人拉响尖利的口哨。乌去纱全然没有在中学时的那份灵动与从容,汗得衣服粘在脊背上,灰溜溜地下了台。他听到稀稀拉拉的掌声,仿佛一块仅剩下几根头发的秃顶,呈示出失去尊严的丑陋。

89级在三楼上课。三楼是教学楼的顶楼,就像高中时二楼是顶楼。他在三楼相当于吴盈盈和邱雁雁在那里的二楼。他不能像以前那样站在玉兰树下,就模拟吴盈盈的姿势扶在栏杆上,向下望去,下面是一个花坛,种着冬青、楠竹、杜鹃和柏树,最重要的是位居中央的那棵大樟树。高中校园的操场坪里也有这么一株大樟树,被誉为“镇校之宝”。看上去,“镇校之宝”年龄更大,但大学的这株更为繁茂,它的枝叶几乎伸展到了三楼,以一己之力把整个天井填满了,就像马克思主义把中国填满、基督教把西方填满了一样。他佩服这样的伟岸与魄力。俗话说,独木难支。但支撑这个世界的,往往都是独木,一根根强大的独木。

他想起了楼上那双眼睛。即便他现在身处三楼,意念与回想仍然让他站在一楼的玉兰树下,那双眼睛永远是在楼上的,永远以一个奇妙的角度望着他。乌去纱觉得,那双眼睛可能与那株玉兰有着某种内在关联,这种关联不是简单地靠亲情或者友情可以界定,而是对相互存在的接纳与欣喜,是情绪的交流和感染。乌去纱不期然加入了这种接纳与交流中——不管吴盈盈是否意识到了我,那双眼睛一定接纳了我,那双眼睛里蕴含的目光一定曾无数次轻轻从我身上扫过,在我身上停留。我和吴盈盈也许依然陌生,但和那双眼睛定然是熟悉的、亲切的、互相怀想的。

乌去纱怔怔地坐在“文学概论”的课堂里。一个矮胖老师,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长长的粉笔,他不断地举起这只手,一边讲,一边向台下听课和没听课的学生频频指点。他的眼睛不是看着学生,而是看着那支粉笔。如果他的嘴巴只是动着,没有发出声音,就像时下流行的哑剧。看他的样子,仿佛在介绍这支粉笔的来历和它的好处。他当然不是在介绍粉笔的来历和好处,而是在煞有介事地介绍“文学”那个玩意:“文学,就是具有审美意识形态性质的、凝结个体体验的、沟通人际交流的语言艺术。”外面的风吹得大樟树的叶子“哗哗”直响,矮胖老师立马望向窗外,说:“听,樟树正在朗诵它写的散文。”同学们跟着望过去,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樟树的一角,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窗外。不同的人,不同的目光,在虚构着不同的樟树。因此,樟树这篇散文,在不同的读者那里,全然不一样,词句、结构、开头、结尾都只能是读者的,而不是樟树这个作者的。乌去纱若有所悟,楼上那双眼睛也许正是如此,它是乌去纱创造起来的,而不是吴盈盈所拥有的。

然而,那双眼睛存在于吴盈盈的身上,是她的五官之一,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部分。属于乌去纱的那双眼睛却寄存在吴盈盈的身体上了,吴盈盈她知道吗?她会认为,那双漂亮的眼睛是乌去纱的而不是她的吗?

他从书包里翻出一小叠稿纸,上面的小方格好比一个个空洞的眼眶,等着乌去纱把闪烁着他心灵亮光的文字放进去,让它们变成一只只明亮的眼睛。乌去纱一个一个小格地填着,填了几行,填得他自己的眉头皱起来,扯起撕掉,又重新填过。他在给吴盈盈写一封信。他要像樟树写散文那样,给盈盈写信。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用文字揭穿他和那双眼睛之间关系的真相,揭穿他和吴盈盈之间关系的真相。他像一个总是看到河那边风景却从未湿过脚的少年,卷起裤腿,脱了鞋子,一脚蹚进河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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