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长辫子肖彩云

文丨叶梦

益阳城的老街是一条依资水蜿蜒15里的长街。住城中任何一处都离河很近。世世代代生活在益阳城里的人们，若有什么想不开，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们不用上山采水莽藤，这样要费力，也不须去药店买砒霜，这样要花钱。有一条碧清的河依城流过，于是给有这种选择的人带来了一种便利。投河而死的人被人称之为落水鬼。落水鬼由人变成鬼的过程是一个浪漫的过程，这似乎要比吊死鬼药死鬼们的选择要诗意得多。在这座城里，人们吵架时气不过骂怄人的话：有时会有这样一句：“你怎么不去死!河里冇盖盖。”? 益阳人把投河叫趋水，这种叫法比“投河”要古雅得多。我小时候住中医院，几乎看见每一次政治运动都有人投河，例如“三反运动”、“面上社教运动”，有的人真的投河死了，也有的人没有死成。若是真的想死而不只是想吓唬别人，那么投河多半是能成功的。中医院的莫总务便是1960年“三反运动”时投河的。莫总务个子不高，人称莫老板。莫总务工作舍得干，人缘特别好。他只因做了总务，便被人无端的怀疑贪污而被批斗。他实在想不开，扔下一大路崽女便投河了，留下婆娘崽女艰难地活着。我想莫老板肯定是冤枉的，1960年无端挨整的人后来多半都平反了。可惜莫老板看不到这一点。

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年轻的护士妹子肖彩云会去投河。

肖彩云最活泼最爱笑，特别招人喜欢。她是那一批护士妹子中最漂亮的。两条长长的辫子拖过衣服的后襟边，走路时，辫梢在臂部上一摆一摆。肖彩云爱穿白衬衣，蓝裙子。医院里排文艺节目，数肖彩云的舞姿最好看。肖彩云喜欢和小孩子玩，我那年11岁，常常去肖彩云的寝室和她玩，肖彩云的床铺上挂着白线罗帐子，垫被被子铺得一展齐。肖彩云最爱整洁。

肖彩云投河是因为恋爱。医院里开抽水机的一个年轻哥哥喜欢上她了。他们两个很好了。可是肖彩云的家里死活不同意，肖彩云既不能违拗父母，也不能放弃男朋友，于是肖彩云便选择了投河。

肖彩云失踪之后，人们最先想到是到河边上去寻。请人到河里去捞。我跟着打捞的人从汽车路河下一直捞到南门口河下，我坐到南门河边的花岗石驳岸上看，我的心里紧张得不得了，我希望永远不要捞到她的尸身，我不希望看见活泼美丽的肖彩云变成落水鬼。

肖彩云终于捞起来了，依然是两条长辫子，一只脚穿了皮鞋，另一只脚光着。20岁的肖彩云真的死了，然而我不敢看死去了的肖彩云。肖彩云死去好久，我都不敢去经堂，经堂是原先的天主教堂，肖彩云的宿舍在经堂里。我害怕肖彩云变成鬼来骇我们，晚上我们在中医院的院子里玩捉迷藏，只要有人叫：肖彩云来了呀!于是我们便都不要命地跑，骇得傲傲地叫。骇出一身冷汗水来。这时大人便会呵斥：“人骇人，骇死人呀!”

我最怕听：“肖彩云来了!“我一听人喊，便感觉有一条毛茸茸的长辫子来拖我们。肖彩云活着的时候，我最喜欢摸她的长辫子。我常想当我变成一个少女时，也要留一对肖彩云那样长的辫子。肖彩云死了，我最怕的仍是留在记忆中的肖彩云的那条长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