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我又看到雪了(8)

2016-12-29 09:41:40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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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到雪了

作者丨姜贻斌

8

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吃过午饭之后,狐臭大王对他的同伙说,他要回家拿衣服。另一个矮矮的看守便说,你去吧,这里有我呢,你还担心他们逃跑?狐臭大王却叮嘱说,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啊。说罢,拍了拍那个矮子的肩膀就走了。

等到那个狐臭大王走了不到十分钟,矮子看守就像往常一样,双手叉在怀里,坐在椅子上渐渐地睡了,鼾声大作,简直像打雷,像邱兴家睡觉一样。口水一线线地从嘴角流出来,晶莹地掉落在衣服上,连衣服上也湿了一大块。

屋里的那五个人质早已躺在草席子上,闭着眼睛,好像也睡了。他们实在太饿了,只有靠睡眠来忘记饥饿。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会做梦吗?他们梦到了亲人吗?梦到了来赎他们出去的那一天吗?

我已经来不及多想了,我知道宝贵的机会终于来到了,我看见了微笑的上帝在向我频频地招手。我心里突然噗噗地乱跳起来,心脏直往喉咙里一冲一冲,差点就像要冲出来了。我尽量克制着,一点也不慌张,轻轻地从地板上爬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一步步慢慢走,装着去上厕所。平时我们上厕所,看守一定要陪着去的,害怕我们逃跑。厕所设在一楼,我必定要经过那个看守身边,我想,他如果突然醒了,我只说我要上厕所了,尿已经憋不住了。可是,当我蹑手蹑脚地走过他身边时,他娘的竟然没有醒来,他一定沉醉在美梦之中了。他鼾声如雷,正好掩盖了我轻轻的脚步声。

我悄悄地走到门口,真是老天有眼啊,门仍然像往日一样没有上锁,我小心地打开门,门也好像在暗暗地帮助我,居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早就说过,我们被关在二楼上,所以,我溜出屋门之后,担心下楼梯的声音会惊动矮子看守,我正踌躇着,突然灵机一动,趴在楼梯的木扶手上,然后一直向下滑,飞快地不出声响地滑到一楼之后,我便轻轻地走出了院子大门。

这一切,简直是一气呵成,无声无息,快速而流畅。

可是,我还是非常害怕被人发现,一走出大门,便像一只被关了很久的野兔子,拼命向边境上奔跑,我撒开双腿,两手不断地划动着,把那些房子丢在了后面,把那些行人丢在了后面,把那些街道也丢在了后面,把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丢在了后面。我气喘吁吁地一边跑着,一边不断地朝后面看是否有人追赶我。幸亏街上的人们没有注意我,他们最多只是看我一眼,就再也不关注我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在与伙伴们追闹。

这时,突然有人在大声叫我,玉宝——玉宝——

我吓了一大跳,头脑一下子就懵了,浑身的血凝固起来。心想,这下可彻底地完蛋了,我急匆匆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朋友昌昌。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但我来不及向他打招呼了,我的双腿仍然在机械地不停地跑动着。我心里说,昌昌,你可千万不要来追我呀,不然我就很容易暴露,你不知道,我这是死里逃生啊,昌昌,再见了,也许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但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幸亏昌昌没有追赶我,他站在原地,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朝他家里走去了。

我跑得太急太猛了,太过于紧张了,我甚至重重地摔了一大跤,膝盖都碰破了,鲜血流了出来。我已经顾不上疼痛了,我不知道疼痛是什么了,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字,跑,跑,跑。我跑得呼呼生风,像飞机一样快速。

我很快就跑到了边境上。可是,我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况且又是一个惊惶失措的小孩,海关的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竟然不让我过去。我说尽了好话,我说我是中国人,我说你们就放我过去吧,我说我爸爸到处在寻找我呢,我说得眼泪汪汪,我说得可怜巴巴,我他娘的差点没有向他们下跪了。可是,一切无济于事,他们固执地摇摇头,死也不让我过去。

我怔怔地站着,绝望极了,我甚至看见金灿灿的太阳突然在迅速地变黑。眼看着就要胜利了,可是,他们就是不让我看到胜利。我沮丧极了,只好无可奈何地往回走,我当然不可能再往镇上走了,那不是明明去送死吗?我不敢莽撞行事,生怕弄出意外的事情来。我这时看见离海关不远有一大片房子,于是,我躲藏在那些房子后面 ,再择机而行。我提醒自己,决不能退缩,只能前进,我再也不想呆在缅甸这块土地上了,我绝不能功亏一匮。

我从那关了几个月的屋里逃跑出来时,浑身没有发抖,可是,现在突然停下来,我的身子却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我怎么想控制住这种颤抖,却老是控制不住,像一台抖动不停的马达。我而且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害怕和恐慌向我不断地涌来,像潮水般呼啸。如果万一那些看守发现我逃跑了,现在四处来寻我来追我,那该怎么办?

我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那条通向小镇的道路,我多么希望那条道路马上像神话中所说的那样突然悄悄地消失了啊,然后变成一片汪洋大海,那么,他们就是想来抓我也抓不到我了。可是,通向小镇的道路却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阳光下惊心动魄地静卧着。

为了让自己尽快地镇静下来,不再颤抖,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便不时地小声地说,

奶奶,妈妈,我终于逃出来了,

我终于逃出来了,

我终于逃出来了。

我就这样像和尚念经一样快速地说着,念念有词。你们可别发笑,我这一念,还真是收到了奇妙的效果,没过多久,我浑身的颤抖便渐渐地消失了。

那一天,太阳很大,而且有点热。那些热带植物呆呆地看着我,我看得出来,它们其中有目瞪口呆的,它们似乎不相信我就这样顺利地逃了出来。也有为我感到无比欣喜的,好像在夸奖我的机灵和聪明。总而言之,它们是我逃走的最好见证人,它们也不会去通风报信,更不会出卖我。不过,在我家乡的冬天,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太阳,阳光都被寒冷吓走了,远远地躲藏在暗淡的云层后面,显得非常的微弱。

这时,我看到一辆大货车正在过关,缅甸的海关人员在例行公事地检查货物。我想,这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来了,我如果再不趁机溜过去,很可能没有机会了。于是,我冒着胆子,屏着心跳,又朝海关走去。海关的人正在仔细地检查车上的货物,居然没有注意到我,没有注意到一个叫邱玉宝的中国孩子,马上就要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过去了。我悄悄地从车子的另一侧偷偷地溜过了关,终于进入了中国国境。我在跨入国境的最后那一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面一挺,像跑步运动员接近终线时的那个骄健的姿势,似乎害怕后面有一只可怕的大手突然又将我拖回去。

我终于站在了中国的土地上,汗水却拼命地往下流,我双腿发软,像马上要瘫下去。我踉跄地走着,眼里欣喜地看着这一片熟悉的土地。中国海关的人看见我之后,马上叫当地派出所来人。他们让我坐着,给了我一杯水,然后详细地问我。我居然没有哭,更没有迫不及待地把一肚子的痛苦和委屈说出来,我不断地喝水,咕咕嘟嘟地喝,喝了还要喝,好像刚才急速的奔跑,已经把我全身的水分跑得一滴不剩了,我身体里似乎有一团呼呼燃烧的大火。

等到我终于把水喝足了,才把杯子放下,抹了抹嘴边的水珠,然后,从容不迫地非常冷静地说话了,我滔滔不绝,说了邱兴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怎样带我出来的,又是怎样把我做了人质的,我又是在里面怎样受苦的,今天我又是怎样逃出来的。我说得非常清晰,来龙去脉,有条不紊,好像这事情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听得目瞪口呆,感慨不已,老是问,是这样的吗?难道竟然是这样?

我说,我不会说谎,喜欢说谎的是那个邱兴家。

他们暂时把我安顿下来,然后立即与缅甸警方取得了联系,并叫我带路,又去那个叫小孟拉的镇子。这一回,我一点害怕也没有了,我浑身轻松地跟着他们,好像出国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旅游来了。我也非常希望能够见到昌昌,可是十分遗憾的是,他没有出现在街上,我也不可能再去寻找他了。我现在重任在肩,我要带着警察们去完成一个重大而光荣的任务。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栋房子,那栋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可恨的房子。我带着警察走进去,非常凑巧的是,那个放高利贷的老板也在,他们见我带警察走进来,顿时目瞪口呆,好像根本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于是,老板和那些看守乖乖地被抓了起来。

我非常高兴。另外那五个人质也非常高兴,用钦佩的目光看着我。

我从那个老板和那些看守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他们非常痛恨我,却又疑惑地看着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逃跑的,难道像鸟一样飞出去的吗?难道说像云彩一样飘出去的吗?尤其是那个老板,恨恨地扫视着那些不中用的看守,恨不得一口要吃掉他们。那个狐臭大王就更有意思了,居然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要回家拿衣服,我要回家拿衣服。

我冷嘲热讽地说,你不是回家拿过衣服了吗?

我其实很想看到那种激烈而危险的抓捕场面,比如说,枪声,逃跑,搏斗,扭打,叫喊……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局面平静得令人不可思议,这是唯一令我感到遗憾的事情。

邱兴家那个杂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他是回到中国呢,还是仍然留在缅甸。警察们问我想不想我的爸爸,我摇摇头,冷漠地说,不想。

那天晚上,我奶奶和妈妈又来到了我梦里。

奶奶激动地说,玉宝,你回来了?

我说,奶奶,我回来了。

妈妈也激动地说,玉宝,你回来了?

我说,妈妈,我回来了。

在梦中,奶奶和妈妈不像以前那样对我说说话就迅速地离开了,这一回,她们用颤抖的手不断地抚摸着我的头,抚摸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手,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当然理解她们这种激动的心情。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十月》2005年4月中篇小说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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