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我又看到雪了(3)

2016-12-29 09:33:4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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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到雪了

作者丨姜贻斌

3

邱兴家出手真是大方,竟然带我坐飞机去广州。他好像在急于赶时间,恨不得一下子就到广州。虽然我第一次坐飞机,可一点也激动不起来,我的心情非常忧伤。邱兴家为什么不带我坐火车呢?我默默地计算着,这两张飞机票坐去了我家房子的多少块砖瓦,多少根木材,可我算来算去,最终也算不清楚。还有,这些钱如果给奶奶治病该是多好啊,奶奶就不至于在床上一躺几年了。

我坐在飞机上,没有去注意飞机外面那些漫天飞舞的雪花了,我好像看见了同学们正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他们肯定在问,邱玉宝怎么没有来呢?那个漂亮的女老师也眨着疑惑的眼睛在问,你们没见到邱玉宝吗?同学们都摇晃着脑袋。想起这些,眼泪就默默地流了下来。

邱兴家看到我流泪了,说,是高兴的吧?

我没有回答他,暗暗地说,你懂个屁。

我们没多久就到了广州。下飞机之后,邱兴家带我住在一家小招待所里,吃罢饭,他叫我呆在屋里,不要乱走。他说这里骗子很多,说不定就会把我拐走,然后,他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我没有看电视,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只无聊而空虚的狗。不多久,邱兴家就回来了,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好像有什么重重心思。我没有问他,不知他为什么不高兴。这个家伙的脸色经常就是这样,好像整天在思索着世界大事似的。他抽了一根烟,就躺在床上呼呼地大睡了。

我从床铺上坐起来,呆呆地看着他那呼呼大睡的样子,头脑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设法偷掉他的钱,然后悄悄地回去。我不想离开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还要读书。邱兴家却好像特别的警惕,早就对我有了防范似的,他把钱贴在身上藏着的,即使睡死了,两只手也紧紧地叉在胸部上。我只要一动手,肯定就会惊动他,想来想去,实在不好下手。也就闷闷不乐地睡了。

我们在广州住了一晚。第二天,邱兴家对我说,我们马上去云南。

我说,你不是说到广州做生意吗?

他很烦恼地说,你懂个屁。

总而言之,广州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无非是没有落雪,无非是鲜花盛开,天气也没有我所在的那个城市寒冷。但是,我还是喜欢下雪天,因为我可以和邻居小孩一起玩雪,打雪仗,堆雪人。没有下雪,就好像没有冬天。

我们把厚厚的棉衣脱下来,邱兴家准备将棉衣放进大包里,这时,他发现了我的书包,他愤愤地看我一眼,大骂,你娘的,怎么不听老子的话?读鬼的书啊,等我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你再读吧。呼地一声,就将我的书包丢到窗外去了,然后,叫我跟着他向飞机场奔去。

我们是广州匆匆的过客。

我们飞到了昆明,这里竟然也跟广州一样,没有落雪,而且鲜花盛开。在昆明,我们也只住了一晚,然后搭汽车走了。我跟着邱兴家像在打游击,这里住一晚,那里又住一晚,我知道现在离我的家乡已经很远很远了。

我问邱兴家,我们到底上哪里去?

他冷漠地说,你怎么这样多嘴?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一路上,汽车巅巅簸簸,人像是坐在振动筛上。盘山公路像猪肠子一样狭窄,陡峭的地势惊心动魄,我们乘坐的汽车像只小小的甲壳虫,吐着股股黑烟,慢慢地在祟山峻岭之间爬行。我担心汽车一不小心就会摔进深深的山沟里,那我就再也回不到我的家乡了,我的血肉将会染遍这块土地。但看到车上有这么多的人,也就不害怕了。别人都在兴味盎然望着窗外,指指点点,我却无心看那些风景,我想,邱兴家究竟要把我带向哪里呢?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呢?我无可而知。后来,我不再想这些问题了,我想睡觉,于是就睡了。

我做梦了。

在梦中,我居然梦到我那可怜的奶奶,令人更奇怪的是,还有我那从来未曾见过的妈妈,只不过我妈妈的面目很模糊,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看不清晰。无论是去世多年的妈妈,还是刚走不久的奶奶,她们都是第一次不约而同地进入我的梦中。她们流着泪水,叮嘱我说,玉宝啊,你跟着邱兴家出去凶多吉少啊,你一定要灵泛啊,要见机行事啊,小心他把你卖了啊。

她们流着泪水喋喋不休地说,没有再说其它的话。我就觉得非常奇怪,她们难道能够猜测到邱兴家以后会将我卖掉吗?

我从梦中惊醒,惶然地望一眼坐在身边的邱兴家,他眼睛微微地闭着,脸上泛滥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他妈的,他是否梦见自己在赌桌上赢了一把?还是梦见将我卖了之后拿到了一笔大钱?他——我的爸爸——难道会把我卖给人家?我陡然像看见了深不可测的陷阱,浑身颤抖。不管奶奶和妈妈在梦里所说的话对或不对,我却深深地记在心里。我猜想,她们肯定是在阴间放心不下我,才托梦给我的。

也不知道汽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多久,大概是三天吧——中途还睡了两晚——反正我的头昏昏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软绵绵的,我躺在坐椅上,像一堆腌菜。后来,不知时候,当邱兴家提着袋子叫我下车时,我睁开眼睛一看,陌生的阳光照射着大地。

那是个小镇,房子和街道的摆布乱七八糟,房子居然是用木板或竹子砌就的,还有一些竟然是用岩页垒的,简陋得很。我还发现那里的人普遍黑,身材也矮小,不论男女老少,要么打赤脚,要么拖着拖鞋,他们似乎很悠闲,慢慢地在时间里走来走去,把时间走得格外的漫长。他们这里的冬天几乎就是我家乡的夏天。

土地却是红色的。

尤其是那些树木长得非常茂盛,一丛丛清秀的凤尾竹,像骄傲的美人摇摆着身肢,一大朵一大朵紫红色的木棉花,像一束束火焰怒放,还有一丛丛叶子硕大的芭蕉树,显得丰满而高大,大青树呢,则根须暴露,像一双双苍老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大地。这些生气勃勃的树木和花草,倒是给予这非常糟糕的小镇一个明媚的点缀,不然,这里的色彩也太灰色了。

我问邱兴家,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这是边境了,那边就是外国,缅甸你听说过没有?

我说,我知道。

我是电视里面知道的。

邱兴家接着带我去租房子,没有费多大的周折,很快就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所谓的房子,其实是一个低矮的木棚子而已。房子比我家的房子起码糟糕一百倍,里面乱七八糟的。除了一张脏兮兮的床铺,还有几样勉强可用的炊具。那个又黑又瘦的女房东说,你们自己可以做饭菜。

邱兴家往四周看了一眼,好像十分满意,甚至说,不错,不错。这样的房子他竟然也说不错,他一定是瞎了眼。邱兴家放下大包,立即向女房东交了房租,他居然也不歇歇,就迫不及待地上街买了些米菜油盐,回来就对我说,你肚子饿了,就自己煮饭菜,我马上做生意去了。他走之前,将菩萨和小香炉摆了出来,插上香火,拜了几拜,然后就关上门,匆匆地离开了。

我很想出去走走,可是人生地不熟,我哪里也不敢去。况且,邱兴家临走之前也交待过我,说这里很乱,你可不要乱走啊。这个狗杂种,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呢?

坐在空空荡荡的屋里,我感到非常无聊,这里连电视也没有看了,只有摆在桌子上的那座菩萨一脸怪像地看着我。如果邱兴家不丢掉我的书包,我还可以学习,可现在,我拿什么来学呢?我不知道用什么来打发这寂寞的时光。于是,我开始清扫屋子,没有多久,我就把屋子清扫得干干净净了。我知道,这是我们落脚的地方,我肯定将在这里度过一些时光。

那么接下来做些什么呢?我要自寻乐处,不然就太无趣了。我往地上一看,发现这里的蚂蚁特别多,也特别大。黑色的蚂蚁们很猖狂,对于我久久的观望,丝毫也不慌乱,它们随意地在屋里进进出出,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它们似乎很惊讶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愚蠢地呆在屋里,不去外面玩耍。看着看着,我陡地生出一股浓浓的悲哀,我竟然连蚂蚁也当不得了,我只能呆在这破破烂烂的屋里。

如果不是从屋外传来一阵阵美妙的音乐声,我不知我会悲哀到什么时候,这美妙的音乐声给我带来了愉快的联想,让我想起了绿色满目的春天,在草地上,有一群快乐的小孩在尽情地玩耍,雀鸟在湛蓝色的天空上飞翔,歌声在耳边轻轻地荡漾,像微微起伏的波澜。我不知道那是从什么乐器里发出来的声音。那声音非常悠扬而热烈,一丝丝钻入我的耳朵。我想走出去,亲眼看看那个能够发出悦耳动听的音乐的乐器是个什么形状,可我担心被邱兴家碰着了,他不准我随便出门。听着听着,我就在连绵不断的音乐声中睡着了。

我原以为这美妙的音乐声会给我带来愉快和健康,谁知在这鬼地方没呆上两天,我就病倒了。又是发高烧,又是泻肚子,浑身无力。邱兴家正巧回来了,漠然地说,不要紧,这是水土不服。他给我买了药,让我吃了,然后又匆匆地出去了。

我求他,等到我病好了,你再出去不行吗?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就吃药吧,吃了药就会好的,我要出去做生意。

我又说,等到我病好了,我要去读书。

他一听,很不耐烦地说,病好再说吧。

他这次出去却一连三天也没有回来,我这才突然明白,他根本不是做什么鬼生意,他肯定是赌博,不然他也不会拜菩萨的。我暗暗地担心,他如果把卖房子的钱全部输光了怎么办?我想劝劝他,但我又明白,肯定劝不进油盐的,他已经是个实心铁坨了。他被抓进去那么多次也没有改过来,我难道能够劝他回心转意吗?

我的病渐渐地好了,我想,我不能再呆在这屋里了,我要去找邱兴家,对他说我要读书,他不是说过等到我病好之后就让我读书吗?

那天上午,我第一次迈出了屋子,太阳仍然很大,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花了,像有无数的太阳在闪烁。我定了定神,眼睛才适应。我望着那些拐弯抹角的街巷,心想,到哪个鬼地方才能找到邱兴家呢?

外面有许多小孩子在玩耍,他们友善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走过来,问我是否跟他们一起玩,可我哪里还有心思玩耍呢?我摇摇头,说,我要找我爸爸。

他们自告奋勇地说,那我们带你去找吧。

我感激地点点头。我跟着他们在那些零零乱乱的屋里找来找去,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在一片水迹的潮湿小巷里,我差点摔了一跤。我心里大骂,邱兴家莫不是躲到老鼠洞里去了?不然怎么总找他不到呢?那些小孩子见我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劝我不要性急,他们满有把握地说,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你爸爸的。

我们终于在一间破烂的屋里找到了邱兴家。屋子的光线很暗,亮着昏暗的灯泡,屋里烟雾薰天,像满屋的烤烟在焚烧。我惶惶地走进去,禁不住咳了几声。我往屋里看了看,竟然看不清邱兴家。

我小心地喊了一句爸爸。

这时,邱兴家才慢慢地从桌边抬起头,似有一丝惊讶。我是第一次在赌桌上见到邱兴家这个赌棍,他双眼布满血丝,一脸倦意,脸色腊黄腊黄的,像一片枯黄了的菜叶子。很可能是手气不好,他一见到我,立即放下手里的牌,突然气势汹汹地将我拖到屋外,问我来做什么。

我怯怯地说,我病好了,我要读书。

邱兴家一听,眼睛古怪地看我一眼,突然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我脸上,又不断地用脚踢我,嘴里大骂,读你娘的书,你不知道没有户口不能读吗?你不知道如果要读的话,要出一大笔钱吗?告诉你,老子是不会出这笔钱的。

他就是这样把我踢来踢去,像踢皮球。踢了一阵,邱兴家不愿再踢了,他肯定还挂牵着那手牌哩,便气呼呼地说,你赶快给我滚回去。然后,走进屋里,把门砰地关上了。

那些小孩胆怯地站在一边,谁也不敢劝他。我坐在地上,还在哀哀地哭喊着,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可是,邱兴家进了屋之后再也没有出来了。

虽说挨了邱兴家一顿毒打,可还是不能打消我读书的念头。邱兴家有他赌博的乐趣,凭什么我就不能有自己读书的乐趣呢?于是,我找到了小镇上的那所小学校,学校非常破烂,比我以前所在的那所学校差了天远,像一排排破烂不堪的农舍。我并不计较这些,我忽略了那些破烂,只要有琅琅的读书声从屋里面传出来,我就觉得它是那样的温暖亲切和熟悉。

我不可能坐在教室里听课——这一点,想必就不要我解释了——他们上课时,我悄悄地站在窗外旁听,虽然腿站酸了,我还是好像回到了过去那读书的幸福时光。我甚至把一切都忘记了,忘记了我那已远离了的家乡,也忘记了邱兴家那个杂种。我把老师教的知识都默默地记在心里,我只有靠我的记忆力了。我也想买个本子和钢笔,可是,邱兴家连一分钱也不给我,好像哪怕只给我一分钱,我就会立即逃跑似的。所以,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两手空空而只用脑子上课的孩子。我不愿意让老师和学生们来盘问我,更不愿意看到他们那怜悯的目光。每当下课铃一响,我赶紧拔腿飞快地跑出学校,在围墙外面等着。等到上课铃再次响起,我又悄悄地站在窗外。

有时,听着听着,我情不自禁地默默地流泪,连黑板上的那些字也变得模糊起来。我多么羡慕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孩子啊。每天放了学,我跟那些小孩玩耍一阵,然后就回到屋里,将老师教过的东西默默地温习一遍。

我后来弄明白了那种美妙的音乐原来是从树叶里发出来的。那些小孩还有大人,随便摘下一片绿色的树叶,轻轻地含在嘴里,就能吹出动听的音乐来。另外,还有一种葫芦也能够吹出动人的音乐,但那比吹树叶显然复杂多了,发出来的声音也丰富得多。我知道那叫葫芦丝。我跟着那些小孩子学,但无论吹树叶,还是吹葫芦丝,尽管我吹得舌干嘴裂,也不能吹出好听的声音来,有些声音居然像打屁,逗得那些小孩哈哈大笑。

我懊恼地想,是不是到了一个陌生之地,连树叶和葫芦丝也有点欺生呢?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十月》2005年4月中篇小说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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