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我又看到雪了(2)

2016-12-29 09:31:2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我又看到雪了

作者丨姜贻斌

2

平心而论,邱兴家如果改邪归正,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长得很魁梧,浓眉大眼,以他不低的智商,随便做点什么事情,养家糊口根本不成问题。他可以去拖板车,可以去挑河沙,也可以去卖冰棒卖槟榔卖香烟。总而言之,只要他改了,偶尔去玩玩牌,我也可以既往不咎,我甚至还会同意他给我讨个后妈,这样,家里也好有个安排,免得我小小年纪就这样辛苦,奶奶也会照顾得更好。我绝对不会像有些小孩,跟后妈的关系闹得很僵,像仇人似的,一天到晚就是吵啊闹啊,哭哭啼啼的。我相信自己会处理好这个复杂的关系的。

可是,邱兴家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想做了,他只迷恋赌博。

我从来也没想过,我这辈子居然还会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甚至还会去外国,其中竟然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事情。

我恨死了邱兴家,也不是我幼小的心思太歹毒了,如果你们也摊上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爸爸,你们跟我的想法肯定一致:一是宁愿他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二是宁愿他死掉。这样,至少也不会让我奶奶怄气了,也不会让我经常挨打了。可是,他这辈子偏偏要跟奶奶和我做对似的,一不离开这个家,二呢,身体结实,能吃能睡,甚至连小小的病痛也没有过。

我曾经听人说过,久赌无输赢。可是,邱兴家在赌桌上的手气很痞,总是输多赢少。所以,他喜欢发输疯,一回来,经常对奶奶和我破口大骂,竟然说我们是不带财的人,败坏了他的手气。有些事情,说起来令人不会相信,他去赌博之前,虽然拜了菩萨的,但他还是担心自己的手气不好,竟然强迫我和奶奶一起说带财带财带财带财,至少要说上一百遍,他才肯放了我们,然后满怀信心地跨出屋门。

在我七岁那年,我看到邻居的孩子读书了,每天背着书包咿咿呀呀地来去,心里羡慕死了。于是有一天,我斗胆对邱兴家说,我要读书。

这个杂种竟然又是一副蛮横无理的腔调,盯着我说,你他娘的也知道说大话了?你有钱吗?你有钱你就去读。

我听罢,伤心透了,我想,我当然没有钱,如果我有钱我还跟你这个杂种说吗?

我明白靠邱兴家出钱让我读书已经靠不住了,他宁可让我成个文盲,也不愿意拿钱给我读书。看来我只能够依靠自己了。因为我经不起读书的诱惑,因为我极其羡慕邻居的孩子每天来去的那种快乐。于是,我更加努力地捡破烂,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我肯定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看见太阳出来的小孩,又是最后一个数着星星回家的小孩。那些邻居对他们的小孩说,你看人家玉宝,好懂事呢。我听到这话就想哭,就想破口大骂,你们别夸我了好不好?你们以为我愿意这样懂事吗?我愿意这样早出晚归吗?可是,我摊着那样一个愚蠢的痴迷于赌博的爸爸,又有什么办法呢?

收破烂的那个老人,看到我每天去他那里卖破烂,就问,你妈妈呢?

我说早死了。

他又问,你爸爸呢?

我说也死了。

老人极其伤感地说,那你跟我一样也是孤家寡人?

我说,不,我还有个奶奶,她瘫痪了。

老人轻轻地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很同情地看着我。他后来总是多给我一点钱,这我知道,因为同样是一些破烂,别人就没有我卖的钱多。他而且每晚上都要等着我,等到我卖了那些破烂之后,他才把门关上,轻轻地说,快点回家吧。为此,我非常感谢他,我想,自已的爸爸都比不上人家对我的关心。想到这点,我感到很悲伤。

我凭着自己的劳动,一分钱一分钱地积蓄着,我终于也上学了。

书包是我捡破烂时捡到的,那是帆布做的,还有一道一道蓝色和红色的格子,只是掉了一粒扣子。我想,这人的家里肯定太有钱了,不然,就不会把这么好的书包丢掉了。我如获至宝,拿回家洗洗,晒干之后,看上去简直就是新的。

我把崭新的书本放在书包里,高兴地背在肩膀上,站在奶奶床前,说,奶奶,我上学了。

奶奶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紧紧抓着我的手,嘴巴一抿一抿的。

我说,奶奶,我读书了你还哭什么?

奶奶说,奶奶是高兴。

邱兴家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情,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已经读书了,他的崽读书好像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我明白,只要你不叫他出钱,他根本就无所谓。

我显然比同学们辛苦多了,除了读书,我还要抓紧时间去捡破烂,捡菜叶子,然后回家煮饭菜,给奶奶喂饭,替奶奶擦洗,然后,我才能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安安心心做作业。这一切,同学们都不知道,我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的成绩很不错,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同学们都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虽然很累,但我觉得自己心里很充实,居然时时流溢着一种幸福感,有时甚至把邱兴家都给忘记了。

我和奶奶的生活虽说过得非常艰难,但我还是愿意这样过下去,我巴不得城里所有捡破烂的人突然金盆洗手,那么,我的收获就更加可观了,满城的破烂通通都归我一个人的了。

邱兴家那个杂种屡教不改,一旦输了钱,回到家仍然要打我,拿我出气。他有时输得连抽烟的钱也没有了,居然逼着我拿钱给他买烟。我说我没有钱。他便狠狠地盯着我说,你捡破烂的钱呢?我说,都用光了。我指着屋角落里的米缸和煤球。邱兴家不相信,睁大眼睛,像狡猾的特务,在家里不厌其烦地寻找起来,将坛坛罐罐翻得乱七八糟。那些可怜的一点钱藏在什么地方,只有我知道,我把它们藏在奶奶再也不用穿了的破鞋子里——我对此早已有了提防,担心他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挥霍一空。

邱兴家胡乱找了一气,还是找不到钱,一时无法发泄,就气急败坏地撕我的本子,他想逼我交出钱来,他将本子撕得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痛苦地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那些破碎了的蝴蝶,伤心欲绝,泪珠像雨水一样掉落在破碎了的那些蝴蝶身上。但我坚决不拿钱给他,我不能够纵容他,如果给了他第一回,让他尝到甜头之后,肯定就有第二回的,那么,以后他就会无休无止地伸手要钱。

还有一个问题,我如果给了他钱,我和奶奶还怎么生活?难道我是开银行的吗?难道我是大款吗?我那点可怜的钱,是我一点一点积蓄起来的,那是我的血汗钱啊。

奶奶无能为力,看到邱兴家撕毁我的本子,她在床上哭叫道,兴家,你作孽啊。

邱兴家便对奶奶破口大骂,你怎么不去死啊?

所以,邱兴家每次回来,家里就要响起骂声哭声桌椅板凳的撞击声,简直鸡犬不宁。

那年冬天,就是我上十岁的那年,与我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了。

奶奶去世的那天,这个城市下了很大的雪,纷纷扬扬地一天一夜了也没停止,地上积起了半米厚的雪。我想,连老天也好像知道我奶奶死了,便用洁白的雪花来为我奶奶送行,所以,那雪花显得格外的沉重而忧郁。其实,在平常年间,我们这个城市也是下过雪的,但都没有这么大,这么猛,这么久,雪花把街道把房屋把树木穿上了厚厚的白衣。邻居家的孩子在玩雪,或是打雪仗,或是堆雪人,不时传来一阵阵响亮的欢笑,热烈而持久。如果我的奶奶没有死,我也会去玩雪的,可是,那天我不会去玩了。我悲伤极了。

我独自躲在家里,一边悲恸地大哭,一边悄悄地为奶奶擦身。我甚至没有告诉邻居们,不然,他们会来帮忙的。但我不愿意听他们说,你爸爸呢?你奶奶死了,你爸爸怎么也不见呢?

邱兴家不知躲到哪里赌博去了,我无法告诉他。

我哀哀地说,奶奶,这是玉宝最后一次给你老人家擦身子了。

我说,奶奶,你好好走啊。

我说,奶奶,你千万不要担心我呀。

奶奶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多皱的眼角上竟然悄悄地滚下了眼泪。奶奶的头发稀疏,白得也像雪花。奶奶骨瘦如柴,轻得像张纸,或者说像一只小小巧巧的风筝。但我还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给奶奶换上了干净衣服。然后,我静静地坐在奶奶身边,等待着邱兴家。我可以肯定,如果换上别的小孩,见自己的奶奶死了,一个人呆在家里一定会感到害怕的。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好像奶奶静静地睡觉了,我则坐在一边陪伴她。

我只是流泪和伤心。

大雪还在无声地飘落。我透过窗子,看见外面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一直等到半夜,邱兴家这个狗杂种才回家。

我伤心地说,奶奶死了。

邱兴家那天肯定又输了钱,一进门,脸色阴沉沉的。他听我说了,便站在床前看了一眼我奶奶,居然深深地透了口气,好像终于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竟然连眼泪也没有。他冷冷地说,明天再说吧。然后滚到床铺上睡了。

我却毫无睡意,我把火炉放在奶奶的床边,一直守着奶奶。

第二天,我跟着邱兴家送走了我奶奶,邱兴家没有给我奶奶办丧事,我知道他是为了图省事,更是为了省钱。他宁愿把钱送到那无底洞般的赌桌上,也不肯为我奶奶的丧事花钱。邻居们说,邱兴家呀,老人走了你也得要办一下。邱兴家却冷冷地说,不办了。他甚至连买鞭炮的意思都没有。

我不愿意让奶奶这么冷冷清清地走,我要让她闻到鞭炮的硝烟味,让她老人家觉得她的孙子还在挂牵她。我趁邱兴家没注意,便从奶奶破旧的鞋子里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去买了几挂鞭炮,在家门前噼哩叭啦地放起来。奶奶一辈子这么可怜,也得要让她热热闹闹地走吧。邱兴家惊讶地看看我,他一定是在猜测钱是从哪里拿出来的。但他竟然没有问我。他如果再问,我已经毫无顾忌了,因为我的确一文不名了。

在火葬场,我奶奶被送进了火炉中,虽然那阴沉沉的炉门关上了,我还是好像看见奶奶又活过来了,她突然坐起来,大声地喊,玉宝玉宝,这里面热死了……

我泪流满面,一个劲地叫喊,奶奶奶奶……

邱兴家却像无事一样,蹲在旁边一声不响地抽烟,那神情很不耐烦,巴不得快点离开。

我没有料到,我奶奶的死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折。

没过几天,邱兴家也没跟我说,就迫不及待悄悄地把房子卖掉了,他拿到了八万块钱,还掉了两万多的赌债。

我知道之后,焦虑地对他说,那我们住哪里啊?

邱兴家凶狠狠地说,我住哪里你就住哪里。

我很气愤,又不敢说他,只在心里大骂,邱兴家呀邱兴家,你哪里兴了家呢?你真是白叫了这个名字,你把一个原本好好的家都给败了,是个货真价实的败家子。

奶奶死之后的第五天,邱兴家从外面匆忙地回来了,将我们的衣服收在一个大包里,他当然没有忘记将那座财神菩萨和那只小香炉也收进袋子里,然后对我说,我带你去广州和云南做生意。

我一听,坚决不肯,他邱兴家知道做什么生意呢?他如果知道做生意,在长沙为什么不做呢?偏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做呢?他这辈子除了赌博还会做什么呢?

我苦苦求他,我要读书啊,爸爸。

他毫不讲理地说,读你娘的书,走不走?他眼睛像恶狼一样地瞪着我。

走还是不走?这对于小小年纪的我来说,真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我知道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再也不会改过来了,趁邱兴家没注意,我偷偷摸摸将书包塞进了那只大包里。

终于,无奈的我,将跟着邱兴家离开这个落雪的城市,离开我的学校和老师,离开我的同学们。我没有去向他们告别,如果他们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呢?我怎么向他们解释?难道说我爸爸连房子都卖给别人了?所以我只有无可奈何地跟着他离开这个城市?

我说不出口。

趁邱兴家还没有叫我走时,我抓紧时间,悄悄地跑去向那个收破烂的老人告别。那是个好心人。当我默默地流着泪水把事情说给他听时,他惊讶地说,原来你爸爸还在呀?然后连声大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说,玉宝,这就是命啊。他一定要留我吃饭,我没有吃,一转身,飞快地跑远了。

我远远地回头一看,老人仍然站在屋檐下,像粒黑色的豆子。

我回到家里,邱兴家说,走吧。

我就跟邱兴家走了。满天飞舞的大雪,越下越厉害了,纷至沓来地扑向我。我没有扑打它们,让它们轻轻地粘在我身上。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十月》2005年4月中篇小说增刊)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