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我又看到雪了(1)

2016-12-29 09:27:0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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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到雪了

作者丨姜贻斌

1

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

到我懂事时,我想找我妈妈,便问我妈妈哪里去了,奶奶才告诉我,我妈妈离婚之后不久,因为刺激太大,得了神经病,然后跳楼自杀了。

我想象不出我妈妈从楼上跳下来,当她还在空中飞翔时,不知想到过她可怜的崽吗?想到过她这样做是否太自私了?她在最后落地的那一刻,是否尖锐而绝望地喊了一声玉宝?

我也想象不出来,我妈妈砰地摔在水泥地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鲜血像花朵一样遍地绽开?还是脑浆水像石灰一样白生生地溅了一地?她落地之后,还眼睁睁地看着我孤单地站在屋檐下的那个方向吗?

家里没有留下妈妈的任何照片,所以,我永远也不知道我妈妈究竟长的什么样子。我曾经无数次问过我奶奶,尽管奶奶细腻地描绘着我妈妈的模样,关于她的脸,关于她的头发,关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关于她的身材,但我仍然也无法想象出我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跟着我奶奶,当然还有我爸爸邱兴家。准确地说,这个家就是我和奶奶。邱兴家经常不在家,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做过什么正经事情。别人的爸爸不论做什么事情,至少还在上下班吧。早晨推着单车,或是提着包匆忙地走了,到了下午,便提着菜悠然地回家。邱兴家不必上下班,太阳的降落与月亮的升起似乎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有时,他窝在家里一两天不出去,除了吃饭屙屎尿,就是呼呼大睡,简直像头蠢猪。而有时呢,忽然一声不响像幽灵似地溜出去了,三四天也不见人影。

我问奶奶,我爸爸哪里去了?

奶奶苦着脸说,赌博去了。

哦。我恍然大悟。

我那时已经知道赌博是个不好的事情了,我经常看到一些被抓起来的赌徒,垂头丧气地被人押着从某条巷子里走出来,然后从我们眼前缓缓地走过去。

我说,奶奶,能不能够让他不赌了?

奶奶躺在床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发白的头,喃喃说,除非他死了。

我这才霍然明白,邱兴家已经无可救药了,他这辈子将深深地沉溺在牌桌上了,包括他的时间他的精力,他的一切的一切。同时,我也明白妈妈为什么要与他离婚了。

奶奶在我六岁那年瘫痪在床,家里的一切,本来都是由她操劳的,而现在,却由我过早地来接她老人家的班了。炒菜煮饭,洗衣扫地。我不但要喂奶奶吃饭,连屎尿也由我擦洗。我虽然出身贫寒,却特别讲卫生,根本闻不得屎尿臭,每次给奶奶擦身子,我就要大口大口地呕吐,连黄胆水都呕了出来——我那时候就很懂事了,不是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么,我认为这句话就是针对我说的——我担心奶奶太伤心,所以,我一旦要呕吐,马上躲到厨房里去了。其实,奶奶哪有不听见的呢?奶奶虽然全身瘫痪了,她耳朵却灵敏极了,简直像雷达,能够迅速地捕捉到我大声呕吐的声音。她只是哭,说,玉宝,苦了你。我便赶紧擦掉泪水,装着无事一般地从厨房里走出来,来到奶奶床边,劝奶奶,玉宝不苦。奶奶总要摸摸我的手,我却不让她抚摸,飞快地把粗糙的小手背在身后,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手,担心她又会伤心。

邱兴家真是洒脱啊,我没有看见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洒脱的了,更不负责任的男人了。他对家里的一切事情撒手不管,好像瘫在床上的不是他娘,好像我也不是他崽,这个家呢,好像也不是他家,只是他的旅馆,他只不过偶尔进来睡睡而已。他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烧香。他买了一座财神菩萨和一只小香炉,每次出门之前,就要插上三根香火,然后跪在地上拜,求菩萨保佑他赢钱。

在他眼里,只有一个巨大的赌字。除了这个字,我看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感兴趣的事情了。

我曾经求他送奶奶看看病,奶奶实在太可怜了,邱兴家却对我恶言恶语,说,你他娘的,小小年纪也知道说大话了,你有钱吗?他竟然向我伸出一只大手,说,你有钱,老子就送你奶奶去。

我冷冷地看着邱兴家,心想,我如果有钱,我也不会叫你这个黄眼狗送奶奶了。

所以,我每天都深深叹息,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上帝,给我派来了这么个蛮不讲理的爸爸。

后来,我渐渐知道,邱兴家居然是远近闻名的赌徒。听说有一回,他钱输光了,厚着脸皮向一个赢钱的女人借钱。那个女人实在无聊,把一堆钱朝桌子上甩了甩,说邱兴家,我借钱给你可以,但你要舔舔我的脚。说罢,脱掉鞋袜,将一双丑陋无比的脚伸出来。邱兴家这个脸上已经没有了血的男人,竟然没有丝毫犹豫,果真俯下身子,伸出长长的舌头,当众舔那个女人的脚,像狗舔屎一样。

仅此一例,你就足以了解邱兴家的赌瘾了。我走到街上,别人就对我指指戳戳,悄悄议论说,嘞,那就是邱兴家的崽。好像我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赌徒。我的脸腾地红了,好像没地方放,飞快地跑远了。

邱兴家昏天黑地地赌,其实也没少被抓过,这些年来,他到底被抓过多少次,连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每次被抓起来了,奶奶就叫我去看他。

我赌气说,我不去,谁叫他老是不改呢?

奶奶就流泪求我,玉宝,谁叫他是你爸爸呢?

看到奶奶那副可怜的样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看邱兴家。

邱兴家关在那破烂的房里时,可能是最老实的了,像突然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情,后悔莫及。几天不见,头发就像一丛乱草,胡子拉碴,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崽啊崽,爸爸我只要一出来,发誓再也不会去赌啦。他泪流满面,显得非常可怜。

我见不得这类男人哭泣,男人一哭,我以为那个男人一定能够痛改前非。可是,邱兴家的泪水我早已不相信了,他的泪水已经没有了咸味,没有了后悔,是一汪臭水而已。他每次被抓进来都是这样哭哭哭。我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狗改不了吃屎。他一旦放了出去,就马上忘记了曾经流过的悔恨的泪水,甚至连家里也不归,连他的娘也不去看一眼,一头就迅速地窜到别人家里赌博去了。

这个家,邱兴家几乎从来也不管,他就是管着自己赌博,管着自己的肚子,我和奶奶的肚子他视而不见,好像我和奶奶是一老一小两个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从来也不要吃饭似的。他日复一日地红着眼睛从牌桌上把钱一把一把地赢回来,然后,又红着眼睛在牌桌上把钱一把一把地输出去。家里的事情好像根本与他无关。

家里没有经济来源,生活便成了问题,我和奶奶经常是有一餐没一餐的。奶奶还没有瘫痪时,天天带着我去捡破烂,艰难地维持生活。现在奶奶瘫痪了,我年纪虽然还小,加之又没有其它的生财之道,所以,我也只好上街捡破烂。

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从来不在我家附近捡破烂,我的脸皮实在太薄了,不像邱兴家那牛皮厚的脸皮,我承受不了那些熟人怜惜或鄙视的目光。我每次离家远远的,在那些臭气薰天的垃圾箱里寻找着一点生活的希望。我曾经有无数次幻想着突然捡到了许多钱,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钱,我立即喜出望外地把它全部交给奶奶,从此,我和奶奶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我用不着再去捡垃圾了,我还可以买许多玩具,比如可以拆装的军舰,电动汽车,或是去公园里坐过山车碰碰车,等等等等,就像我那些邻居的小孩一样。

我每天将捡破烂换来的一点点可怜的钱,积蓄下来,然后买米买煤买油盐。菜呢,我就去菜场捡烂菜叶子,然后再回家煮饭。我和奶奶天天吃着烂菜叶子,吃得直想呕吐,有时为了改善生活,我偶尔也买一块豆腐,或二两肉什么的,跟奶奶打打牙祭。我每次给奶奶喂饭,奶奶就情不自禁地流泪,泪水像山溪水,从她皱纹满布的脸上流下来。我劝奶奶不要哭,并且拍着胸部信誓旦旦地说,奶奶,玉宝可以养活你呢。可是,奶奶就是要哭。

每天不哭一场,奶奶就很难受似的。

有时候,我倒觉得没有邱兴家还好些,至少家里还落下了一个安宁。因为他一旦回家了,一定要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是打我就是骂。而且,常常有些陌生人铁着脸,气势汹汹地闯入我家,说邱兴家欠了他们的钱,然后,便不由分说地见什么拿什么,简直像帮强盗,连我家最值钱的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都被他们搬走了。我阻拦过他们,我说,邱兴家欠了你们的钱,你们找他去,这已经不是他的家了。那些人就凶我,你这个小鬼,怎么也知道说谎话了?这不是他的家又是谁的家?难道说只是你的家吗?

家里的东西就这样被他们蛮不讲理地拿走了,今天拿一样,明天拿一样,好像我家是个巨大的丰富无比的仓库,现在,这个仓库几乎空空荡荡的了。我奈何不了这些人。我恨他们,但我更恨邱兴家。他如果不去赌博,谁敢来我家搬东西?这个杂种,是不是逼得我妈妈发了疯跳了楼,也要把我和奶奶逼疯,然后再跳楼自杀?

邱兴家输了钱之后,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见家里的东西被人家拿走了,他竟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对我兴师问罪,破口大骂,你为什么要让人家拿?

我说,是我叫人家拿的吗?

我说,是你输了钱,别人就到家里拿东西了。

我说,你不能怪我。

邱兴家见说不过我,便恼羞成怒,扬起脚狠狠地踢我的屁股,踢得我哇哇大叫。我知道这样会影响邻居的休息,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大声叫喊,那声音在夜晚显得格外凄惨。可是,邱兴家还是觉得不过瘾,便像女人打架一样,居然伸出邋遢的充满了烟味的指甲很长的手,在我脸上一通乱抓。我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脸,苦苦地求他,爸爸,你还是踢我的屁股吧,不要抓我的脸。

邱兴家踢我的屁股我不害怕,屁股是一堆死肉,即使被他踢得青肿淤血,别人也看不到。但他抓我的脸,我却很害怕,我每天还要出去捡破烂啊,我不想让人家笑话我,说我在家里又挨了打。

我想保持一个体面的脸庞。

邱兴家抓不到我的脸,又抬起脚狠狠地踢我的屁股,他好像不把我踢成一个残废人,就不甘心似的。

我拼命地叫喊,爸爸,不要踢我了,我还要招呼奶奶呀。

可是,他仍然一脚一脚地猛踢。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娘。奶奶躺在床上一声声求他,兴家,快别打了,玉宝没做错事呀。可邱兴家的耳朵好像是聋掉了,一点也听不见。

邱兴家每回将我饱打一顿之后,就滚到床铺上呼呼地睡觉了,鼾声震天,连整个屋子也似乎微微地震动。我被他打得一身疼痛,昏黄的灯光在我眼里模糊一片。而他呢,却呼呼地安心睡觉了。他躺在我身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汗臭气。我曾经有很多次,恨不得拿着锋利的菜刀,将这头死猪一刀杀了。可是,我想,如果把他砍死了,我肯定会要去坐牢的,那由谁来招呼我那可怜的奶奶呢?

不过,邱兴家这个杂种当然也偶尔有高兴的时候,那他一定是赢了钱。他买酒称肉,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笑逐颜开地对我说,玉宝,快生火,我们搞餐好吃的。他不动手搞,像个老爷,抽着烟,靠在床铺上,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把腿一翘一翘的,等着吃现成的。

等到我把饭菜端上桌子,他举起酒杯,竟然叫我也喝口酒,我说我不喝,邱兴家硬是将酒杯塞到我嘴边,说,喝一口,喝一口。我只好喝,可是,一口下去,呛得我满脸通红,连泪水都呛了出来。他却视而不见,然后往奶奶那边看一眼,好像才突然记起躺在床上的娘,便端着肉,坐在床边,弯下腰,耐心地喂我奶奶。

那算是我家最富有温情的时候了。

这时,我呆呆地坐着,忘记了吃饭,也忘记了桌上那香喷喷的菜,默默地看着邱兴家喂我奶奶,我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我想,我家里如果永远都是这样的温情,那该是多么好啊。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我对幸福的要求并不高。可是,我深深地知道,邱兴家能够做出这种很有孝心的事情,恐怕一万年才有一回。

(未完待续)


(本文原载《十月》2005年4月中篇小说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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