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痒丨第一章 楼上那双眼睛

2016-12-28 09:33:4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千年之痒

作者丨吴昕孺


第一章 楼上那双眼睛

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恍如梦境,却切切实实发生在乌去纱那一年的生活中,它让乌去纱的命运出乎意料地拐了一个弯。

或许,这只是小说家言。对于像乌去纱这样兼具敏感与理性,出生农村又读过大学的知识分子来说,十多年前记得起来的日常物事都会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而所谓命运的拐弯,只不过是人生岁月的自然流程而已,就像我们大地上的任何一条河流一样。

乌去纱读高中的时候,在学校出了名的发狠,虽然文理分科前他每次考试排名都在班上十名开外,但老师和同学们谁都不敢小看他,因为他的文科成绩出类拔萃。在“文革”中被自己的得意门生打歪了脖子的班主任算过一笔细账,只要乌去纱物理、化学两科能达到平均成绩,他的排名就能跃居前五位。这不,一到高二,乌去纱兴冲冲地坐到了文科班的教室里,其实教室并没有变,学校把乌去纱所在的班划作文科班,另一个班划作理科班。这样,乌去纱所在班上报名学理科的同学就迁移到了另一个班,另一个班上报名学文科的同学则来到乌去纱所在的班。是不是因为乌去纱在这个班,所以把这个班命名为文科班呢?乌去纱心里悄悄做过这样的推测,他借此把自己的得意推上一个山顶,以维持对于文科的渴望与自信。是故,看上去坐在同一个教室,但乌去纱的心境和情绪完全变了模样。他觉得,另一个班部分同学的迁入,标志着这间教室改朝换代,他俨然是这个新朝代的帝王。

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着乌去纱的意愿展开。由于没有物理、化学拖后腿,他在分班后的第一次模拟考试中高居文科班榜首,随后被歪脖子班主任任命为班长,兼语文和地理两科课代表。虽说没有帝王的威严,但他在这间教室里所拥有的统治力谁也不会否认。班上一些自恃长相不俗却成绩一般的女同学,颇想和乌去纱套近乎。她们有的采取勤学好问的方式,想方设法到课本或课外资料里找出难题来请乌去纱解答,但乌去纱的眼睛只看着难题,从不看来问难题的女生。在他眼里,女生的长相与她们的答题能力成正比。她们有的使用殷勤伺候的办法,比如一位城里来的女同学每天早晨给乌去纱泡麦乳精,泡了乌去纱就吃,因为麦乳精的味道实在是好,他毫不客气地咕噜咕噜喝下肚,抹抹嘴巴,望着城里女同学一笑以示感激。另一位圆脸矮个女同学更有坚贞之志,她每天守在乌去纱寝室门口,等乌去纱从浴室里回来后,接过他的脏衣服、臭袜子拿到自己寝室,洗净,晒干,折好,再送过来。乌去纱对此很不好意思,总是劝她不要来了,来多了影响不好。她羞红脸听着,微微点头,下次又像时钟一样准时站在那里。乌去纱没有对这些女孩动过心,但他心怀感激,这种关怀也是他奋发学习的动力。他知道,以他乌去纱的条件,如果不能盘踞在第一名的宝座,是很难赢得女生青睐的。他在文科班一骑绝尘,其他男生只能望其项背,徒呼奈何。

如果照此发展下去,乌去纱实现自己考上北京大学的宏愿也许不是难事。一个会读书的少年,进了第一流的大学,毕业分到令人羡慕的单位……顺风顺水。然而,命运岂会这样平淡?少年乌去纱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在那个秋天的下午,被一双与他毫无关联的眼睛拖入另一个故事。而那个故事,竟然才是他日后生活中的真实事件。1987年,那是他在心理上离北大最近的时候,那个下午,他生命的宏大叙事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这个小插曲让他的人生轨迹不知不觉地远离北大,远离自己的初衷。以至于十年后,当他第一次去北京,迫不及待地游览北大校园时,他依然觉得北大离他是那么遥远。他走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让自己的脚陷进这块深沉的土地里去,恨不得自己变成这片园子里的一栋低矮建筑,甚至对花坛里略显颓败的杜鹃,他都充满了嫉妒。他好像一个从小失去母亲,一直在寻找母亲的孩子,等到终于发现母亲的下落时,却发现她已经成了别人的母亲。在那个夏天昏暗的傍晚,他在心里独自与北大举行告别仪式,他决定永不再来。因为对于北大来说,他永远只是一名游客;对于他来说,北大永远只是一个梦想。

下课了。乌去纱照例悠悠地踱出教室,雄居第一名使他不觉养成了从容的风致,很多同学都在后面学着他,模仿他的举手投足,他把他们一一变成了效颦的东施。有一名叫唐宏伟的同学,常跟随他左右,学他走路的样子,结果学得过分,每走一步脚前掌就踮起来,一起一伏,仿佛游泳时在使劲踩水。另一名叫柳志平的同学,喜欢学他笑的样子,他们的脸上都有两个酒窝,按理柳志平学乌去纱的笑应该不太困难,但由于柳志平同学的眼睛、鼻子、眉毛等面部器官很不配合,因此他学出来的笑挤眉弄眼,颇似捡到一根玉米棒的猴子。同学们越学不像,越说明乌去纱学养不凡,功底了得,属于显赫当时的少年俊彦。

教学楼前面只有一片长二十余米、宽不到十米的小坪,供同学们课余放松,不,是放风用,换几口教室里憋着的乌浊之气。小坪的前面是山坡,山坡上有一栋平房,单身老师在那里一人分得一间,做宿舍兼办公室。歪脖子班主任厕身其间,他虽不是单身,但师母在很远的乡下。她曾经也是歪脖子班主任的学生,在关键时刻救了他,让他只是歪了脖子而不至于断了脖子。歪脖子班主任能有今天,她居功至伟,所以理所当然成了师母。乌去纱见过师母,因为他是歪脖子班主任现在的得意门生,享受自由出入老师宿舍兼办公室的待遇。但师母对“得意门生”一概抱着本能的警惕,她看乌去纱的目光仿佛要把乌去纱的脖子折断,吓得乌去纱每次去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时,只要看到师母,就不自觉地缩着脖子。这是乌去纱在学校唯一感到不舒展的时候,但乌去纱一直对师母心存感激。老师宽厚地包容了他一切,允许他不做值日,不参加劳动课,考试可以把卷子给同桌看。但师母让他在高中时保持着仅有的一点敬畏感,让他知道他只是一名学生,他的尾巴翘不起来,他有些早熟地承担着“得意门生”的全部含义,它的荣耀、压力,以及暗含的嘲讽意味。他立志要为“得意门生”正名。他听说过老师的故事,所以能理解师母。他承认,这种理解更多的是同情,还有怜悯。他想通过自己的行动,去掉这些师母肯定不愿意接受的同情和怜悯。

山坡与教学楼之间有一排玉兰树,离教学楼较远,离山坡较近。乌去纱的课间十分钟总是在从左往右数第四株、从右往左数第三株玉兰树下面度过的。这株玉兰树最大,树大,叶大,花大,如亭亭华盖。乌去纱站在下面,斜倚着它,与树干形成一个不大却十分优雅的角度。这个角度特别适合乌去纱消化刚才在课堂上老师讲授的内容。

他有时低头,瞅着地上一株被无数只脚踩踏过的车前草,这其中不包括乌去纱的脚,他从来没有踩过它一下,虽然也未曾呵护过它。有一次,他看到理科班一名同学故意拼命地践踏它,脚踩得咚咚响,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声。他在向一株小草发泄胸中的郁闷。乌去纱想上前制止,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那个时候,乌去纱还没有受到环保主义的影响,他觉得如果牺牲一株小草,能换来那名同学扬眉吐气,是值得的。他太了解向高考冲刺的同学们心里所积蓄的郁闷与忧苦。令人惊叹的是,那株车前草始终没有被踩死,只是一边可能因受力过猛放弃了生长,另一边却郁郁葱葱,时常开放着淡黄色的花朵。他由此非常佩服草的生命力,生命力就是一个生命承受践踏的能力。

他有时平视着。他很早就发现,平视是最吃力的。俯视有一种惯性的垂落,最省劲;仰视虽然要抬头,但越望得远,仰视越显得轻松自然。平视如果对人,则是一种维护与保持尊严的姿势。乌去纱课余站在玉兰树下,不会去看人,他平视着对面的坡壁。坡壁是人工挖成的,笔直而下,露出赤裸的、金黄色的土质。壁上密密麻麻缀满锄头与铁锹的痕迹,他偶尔从题海中分心出来,构想着惊心动魄的、万千锄锹在这里劳动竞赛的场面,一座好端端的山顷刻间断臂、折腿、穿胸、剖腹。学校建起来了,山却变成残疾。这么多学生长年累月在这座残疾的山里学习、成长,他们会不会形成一种天然的残缺呢?他自己身上有这种残缺吗?肯定有的。他常常感到莫名的疼痛,时而在一个无法捕捉的点上,细细地深入,直至骨髓,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时而漫布全身,浑然无着,却充满每一个毛孔,仿佛山的巨大截面。他平视着坡壁,目光由柔和变得锐利,由锐利复归于柔和,也许他只是在玩着光线的游戏,也许他是在和坡壁做着认真的交流,交流受伤的感觉,交流各自的疼痛,交流对单调与等待的理解。

1987年10月的一个下午,第一堂是历史课。包菜头遮住眼睛,脸上只剩下鼻子和嘴巴的中年女老师喋喋不休地讲了五十分钟。听她的口气,1840年鸦片战争仿佛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林则徐就是她邻居家那位大爷,她连他晚上看几个钟头书、有几个丫环伺候、有何种家族病史(她竟然说林则徐全家都有皮肤病,不知道根据何在)都弄得一清二楚。“全是要点和重点,有的可能出简答题,有的可能出填空题。越是人家注意不到的地方,比如说‘注释’,我们越要死死抠住。”历史老师的嘴巴皮子动起来,像一对爬虫在打架,从那个地方能发出声音,真是奇怪。历史老师最可爱的时候,是从那对“爬虫”的缝隙跑出“下课”两个字的时候,往往那个“课”字还没有发音,同学们便呼啦一声把课堂上的安静像砸镜子一样砸得粉碎。每个同学都是镜子的一块碎片,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让碎片散开,分布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从操场到厕所,从宿舍到花坛。也有的一直待在教室里,哪怕是砸碎了,也不愿意迸溅出去,他们固守着一份臆想中的完整,渴望用这份完整去继续应付下一堂课。乌去纱不同,每到课余,他必须走出教室,站在玉兰树下,把上一堂课的内容从脑子里清空,才能上好下一堂课。他开着回忆的货车,把塞得满满的课堂内容一车车运出来,暂时交给脚下的车前草或者对面的山坡保管,适当的时候再从它们那里搬回来。

乌去纱以他经典的姿势斜倚着玉兰树,一般来说,没有谁会打扰他。这一回,有人捅了捅他的胳膊。第一下他没在意,继续搬东西;第二下捅得更重,他不得不把脑子里的活停下来。他看到唐宏伟站在旁边,脸上堆着诡秘的笑。他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笑成柳志平那样了?”唐宏伟不悦地说:“你不能这样损我,我无论如何不可能笑成柳志平吧,这是人与猴子的区别。”乌去纱展开他绝妙的微笑,自信里透出一股清纯的气质,一种纯粹由学习带来的涵养与快乐。唐宏伟凑上前来,意欲附到乌去纱的耳朵边,乌去纱本能地后退半步。唐宏伟再上前半步,可见得他附到乌去纱耳边去的决心有多大。乌去纱只好挺住:“你想非礼我啊?”唐宏伟的小眼睛里果然射出色迷迷的光线,他说:“我就是要非礼你,让你见不得人,让你整天以泪洗面,让你的成绩直线下降到和我们一般水平,让你不再躲到被子里手淫。”乌去纱扑上去,捉住唐宏伟的手臂,反身将它扭住。以乌去纱的秀气,一点猫劲,要用力斗,何曾是敦厚扎实的唐宏伟的对手!唐宏伟之所以乖乖就范,是因为他只想讨点嘴巴上的便宜。学习成绩的差距让他甘拜下风,他以就范的方式来赢得与优秀学生乌去纱非同寻常的友谊。

“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你根本不知道而又应该知道的。我起码观察了一个星期,才确证它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什么秘密?”

“秘密可不能轻易说给人听。”

“在我面前还卖关子,你再不说,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呵呵,不知道怎的,在你面前我藏不住秘密,只能服了你。你过来,我要把秘密直接放进你的耳朵里。”

“算了,别恶心。”

乌去纱话虽这么说,但对再度凑过来的唐宏伟表示了些微迎合。唐宏伟压低音调:“楼上有一双眼睛,总是盯着你。只要你下课站在这里,她也在固定的位置,盯着你一动不动。你不要故意转身,怕惊了她,想办法用余光扫上去,很容易看得到。随你从哪个角度来检测,如果你不觉得她是在看你,算我白忙活;如果你也认定她在看着你,请我的客。行不?”

乌去纱不齿地说:“你除了好吃,会不会点别的?”

唐宏伟继续把笑堆起来:“我还会发现秘密呀。”说着,一溜烟没影了。

乌去纱做沉思状,但微微昂首,围着玉兰树转圈,当他转到面对教学楼的时候,目光从眼皮下一挑,好比用杠杆撬起一块石头,只有两层楼的教学楼二楼走廊便纳入了他的视线。他看到了那双眼睛。乌黑乌黑的大眼睛,镶嵌在一张白皙的圆脸上。这是他转第一个圈时看到的景象。当他收回目光,这个景象就成了脑海中不可磨灭的景点,回忆的专家和想象的游客从此经常光临。乌黑乌黑的头发剪成童头,覆盖着清丽的眉额。这是他转第二个圈时看到的景象,脑海中的景区继续扩大。正要转第三个圈时,上课铃响了。同学们蜂拥着向教室跑去,乌去纱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临跨进走廊的刹那,他猛然抬头,楼上空无一人。

下一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就是歪脖子班主任。他个子小得出奇,声音却极洪亮。有的同学说,他站在讲台上,好像一个歪脖子音响。这种玩笑毫无侮慢之意,相反,这是一种饱含敬重的评价。经历了大劫难、大痛苦,身体受到如此扭曲,仍能满怀激情地站在讲台上;惨遭自己“得意门生”的残忍迫害,仍在不遗余力地培养得意门生……这样的老师,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教科书。歪脖子这一意象,在乌去纱的心里一直是不可替代的经典,它像一株古木,驻扎在乌去纱年轻的内心,祛除他的轻浮与冷傲。现在,一双大眼睛又闯了进来,它使得乌去纱波澜不惊的心灵山水顿时婀娜、摇曳,泛出难得一见的一抹光亮。

风景好看了,心也动了。原来只对学习开着一扇门,悄然间,另一扇门被打开。课堂上,歪脖子音响里发出的声音悉数被这一扇门消解。乌去纱只等着下课,他认为按电铃的值日老师肯定睡着了。他左顾右盼,很多同学跟着左顾右盼,课堂成了一口池塘,游着一群休闲的鸭子。歪脖子音响罢工了,它变成歪脖子班主任,在寻找混乱的源头,竟意外发现乌去纱是那只领头鸭。歪脖子班主任当然不能容忍学习领头人去做休闲的领头鸭,他当机立断叫他起来,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一个问题:

“三人成虎是什么意思?”

乌去纱后悔刚才没认真听讲,但无计可施,他胡乱答道:“那要看是什么人,如果是武松,他一个人就比一只老虎厉害;如果换成乌去纱,十个人都未见得能成一只虎呢。”

全班哄堂大笑。乌去纱刚答完,被他认为睡着了的值日老师“醒”来了,摁响久违的电铃,教室里齐斩斩地吐出一口气,接着是课桌椅很不耐烦的移动,好像它们也想跑到外面去散散心似的。歪脖子班主任没有叫回答完毕的乌去纱“请坐”,而是直接喊了“下课”,所以乌去纱是站着下课的,他比谁都快,到了外面的玉兰树下。

二楼走廊还没有人,似乎老师在上面拖堂。两分钟后,楼上那间教室哄闹声起,那是比他们低一年级的62班。乌去纱所在的文科班是60班,隔壁的理科班是61班。乌去纱正站在玉兰树下,背对教学楼,平视光滑的坡壁,他凭声音感受着二楼走廊的动静。待他觉得那里的格局已基本稳定,他的后脑勺分明看见一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冉冉升起,好比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庭,所有光芒聚焦在他的身上,既感到温暖,又有些不自在,像芒刺轻轻戳着,痒痒的,带有快感的微微的疼。

他没有转身,脑海里充斥着关于那双大眼睛的想象。两个山洞,里面有无尽的宝藏,他是唯一掌握了进入山洞咒语的人,但他能冲破里面同样无尽的黑暗吗?他可以在太阳的光线里游泳,甚至可以成为那光线的一部分,但他能进入太阳炽热的内心而不遭到毁灭吗?那究竟是光明的大本营,还是一个黑暗的窠臼?但不论是什么,对于青春期的乌去纱来说,它都是一个令人神思恍惚的幻梦。

离现实如此之近的幻梦,就在身后,一背之隔;就在楼上,相距十七级台阶(这十七级台阶是客观存在的,不是乌去纱心里知道的。乌去纱从来没有上过二楼,他并不知道台阶的具体级数)。远与近,兀然变成两只具有魔幻色彩的玻璃球,在乌去纱眼前旋转、跳跃,让他产生了眩晕。他用手扶着玉兰树,轻轻闭上眼睛。刹那间,那双大眼睛跳了下来,就在他闭着的眼睛前,慢慢向他靠近,靠近,直至以特写的形式依附在他眼皮上。他眨了一下,仿佛是拉开一线门缝,将它放了进来。大眼睛立马消失在他的内视里,消失在尖锐的上课铃声中。

连续几次课间,乌去纱都没有转身,他用后脑勺看,用背部感受。一方面他认为这样有利于清醒,力阻自己迷失在心动之中,他立志于北大的雄心不会轻易沉溺于儿女情长;另一方面他又想好好体味这种别开生面的交流,凝望中的纯净与痴迷,像一道独特的风景牵引着他的神思。当然,还有一个方面:他对那双眼睛是否真在望着自己表示怀疑。他不怀疑那双眼睛,那是真实的美的所在。他怀疑自己自作多情,怀疑唐宏伟用匪夷所思的诡计设套诱骗他,从而在心理上赢得对他的胜利。

他一直在想,如何才能确定那双眼睛是望着他,而不是望着从天上降落的一只瘸腿飞鸟,或者玉兰树上一片被虫啃噬过的叶子,或者山坡上那盆许多年来被人遗忘的仙人掌,再或者它什么也没望,只是以超强度浓缩的沉静与美感呈示着“睁开”的状态。她望着一个莫须有的地方,甚至她只是在看她自己。

他用两天零三节课的时间,确定了那双眼睛是望着乌去纱的。那只瘸腿飞鸟来过一次之后再没有见到了,而那双眼睛还在那里。玉兰树上那片被虫啃噬过的叶子在第二天黄昏掉了下来,乌去纱特意把它捡起放进自己的课桌抽屉里,而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望着。山坡上那盆被人遗忘的仙人掌,像个小老头似的,何况经过乌去纱实地考察,它的位置应不在那双眼睛的视线范围之内。

课余时间,教学楼前的小坪充斥着打闹、追跑与尖叫,只有他这一点是固定的。如果她在看着别的东西,她的目光应该随之而漂移、游动,好比鱼顺着水流的方向。但她不是,她像已成为化石的鱼,目光永远盯着一个方向、一个点。距离这么近,他能清晰感受到,那束光线射在他身上给他全身增加的温度。有时他恍然觉得,自己会被那束强光吸附进去,成为那双明眸里的贵宾。

过了一周,唐宏伟问他,是否确证了那双眼睛的事情。乌去纱难得地羞涩一笑,没有作声。这位在学习上不可一世的王者终于露出自己的软肋,在持久的、焰火一般的柔情照射之下,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会读书的孩子而已。

唐宏伟说:“不要担心,你请客的有效期是十年,以后当了大官赚了大钱,请老同学嘬一顿就行,这叫‘苟富贵,勿相忘’。那个女孩的名字我打听到了,她叫吴盈盈,家住高桥茶厂。她那双眼睛迷倒了不少男生,你可要当心。”

“你是说她有男朋友了?”

“我不知道。不会吧,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们学校除了你,谁配得上?”

“扯淡!”

“你认为我扯淡吗?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好自卑。不过,在一双这样的眼睛面前,自卑的男生肯定不止你一个。”

“我怎么觉得你一谈女生连智商都高些?”

“说明我没有女人缘。只有一谈女生智商降低的人才有女人缘,像著名的乌去纱就是这种人。”

这句话敲痛了乌去纱。可真不能变蠢啊,这么关键的时候,不能破了不坏金身,算起来离参加高考只有625天了。可以让女生稍许提高情商,但千万不能让她们降低了智商。好在那双眼睛长在二楼,没有长在每天给自己泡麦乳精和到寝室门口拿脏衣服那两位女生身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喜欢那双漂亮眼睛。它在每一个课间都望着自己,给自己镀金和加冕。他不知道世间还有谁能够享受这种待遇,他更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获得这种待遇,因为他长得帅吗?很早以前,镜子就告诉他,显然不是。因为他成绩好吗?之前他可并不突出,刚刚分科,即便他在班上如日中天,还不至于会在低一届的班上享有盛誉。即便低一届的同学都知道他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让其中一位如花似玉的女生含情脉脉吧。

他想起了狐。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在父亲的抽屉里偷偷掏出过一本《聊斋志异》。父亲不认得几个字,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本书的,书翻得稀烂,竟愈益显得那是一本奇异的书。人和动物在夜晚、在灯下、在氤氲的书香中,达成那么妥帖的沟通,一种源自性灵深处的护惜。书生是人的代表,代表了人的知性、修养和在孤独与向往中的追求。狐是动物的代表,代表了动物柔弱中的坚忍、充满野性的坚定以及游荡在生死之间的坚持。楼上是不是一双狐的眼睛,不然,那双眼睛如何会有那种独一无二的特质?

或许62班压根儿没有吴盈盈这个人,她是唐宏伟故意生造出来哄他的。如果62班确有吴盈盈其人,谁能保证吴盈盈不是狐仙变的?谁能说她就一定不是高桥深山某处荒冢或某个树穴的主人?

乌去纱一边庆幸自己有了古代书生的艳遇,一边以惊人的早熟按捺住对那狐魅般眼神的冲动。起初,他想拒绝,这是最简单的。她不是望着他吗?他当她不是望他,而是望着其他人,望着一只找不到巢穴的蚂蚁或者被自己的网缚住不能动弹的蜘蛛,甚至望着虚空。奇怪的是,乌去纱常常也堕入虚空里去,那个虚空或许就是某只蚂蚁找不到的巢穴,是蜘蛛挣脱不开的网,像宿命一样无法拒绝。搭帮高考的巨手,掏空了这些勤读苦练的乡下孩子的身子,按捺冲动不是难事,难的是要把冲动均匀地分配到自己的关注里去。那双眼睛已经撞进了乌去纱的生活,成为他心灵天空的一弯新月,忧伤是它洒下的淡淡清辉,像银狐一样明丽而不轻浮。

对那双眼睛的关注,让乌去纱不可能忽视拥有那双眼睛的她。一个叫吴盈盈的女生。不管她是人还是狐。如果理性一点,我们姑且认定她是一名普通的女生。她看上去不擅言辞,因为她的眼睛比嘴巴更灵性,但童头还是暴露了她的纯真,一种如足金般、不带杂质的单纯。很多单纯里夹杂着幼稚,有的单纯差不多就是幼稚,但她的单纯里没有一点幼稚的杂质,这全取决于那双眼睛——它用热切的容器冷处理着一切。

乌去纱眼角的余光多次扫射到她身上,但他只能看到臂膀和头、脸这几个部分,其余被栏杆遮住。他看得到她朴素的穿着,身上总是一件黑白相间的格子外套。虽然栏杆卖力地遮挡着,但从她伏在栏杆上的姿势大致可以估算到她的身高,不超过162公分。这样,基本保证了乌去纱会比她高一点,这一点也许是0.5公分,也许是0.8公分,但不会超过1公分。上帝就是这样安排好的,毫厘之间有无限深意。这种深意靠我们去体会,去把握,去拓展。

老用余光扫射不是长久之计,不能惊动目标,还要透过眼镜的玻璃片,太累,且有偷窥的嫌疑。乌去纱想,既然那双眼睛是望着我的,我为什么只能偷窥它?我应该用回望来报答它,我应该用同样清亮而不轻浮、浓郁而不炽烈的目光直视它。但我有这样的目光吗?在400度近视的镜片后面,是被书山压成的凹陷,是被题海搅扰的混浊,明亮已经成为遥远的梦幻,这里是两处聪明的废墟,堆积着呆板的瓦砾和茫然的石块。

乌去纱一有空就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用手背揉搓着双眼,他冀望把手放下来的时候,眼睛突然大放光芒,但每次都是一个模糊的图像在迎候着他,像一只浑身长毛的庞然大物站在面前。如果不用眼镜武装起来,他就无法称那个模糊的图像为世界。他对自己的视力完全绝望了,接下来便使劲擦拭眼镜片,有时用口袋里残余的卫生纸,有时扯起衬衣的一角,有时用挂在尼龙绳上一天没有用过的洗脸毛巾,有时索性用手反复地搓——之所以要反复,是因为一旦用手,就不是一下子能解决问题的,手往往顺便把指印留在了镜片上,必须再用手去消灭镜片上自己的指纹。这几乎成了乌去纱新的习惯。这个习惯像他的其他习惯一样,在班上引起了巨大反响。有的同学以为他的镜片出了毛病,同情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帮他才好。有一回,每天给他冲麦乳精的女生来到他跟前,怜爱而迅捷地取下他鼻梁上的眼镜,放到她涂着淡紫色口红的唇边轻吹一口兰气,然后扯出一块雪白的棉质方巾,把两块镜片的正反两面、每一道缝隙包括镜架上夹住鼻梁的两只座子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女生兴致勃勃地擦拭时,很多同学在一旁围观,他们发出叽叽喳喳的赞叹,说像新买了一副眼镜。柳志平挤到前面,卡在麦乳精女生和乌去纱之间,他想首先从女生手里接过眼镜戴到自己鼻梁上,被女生毫不留情地踢了一脚,踢得他的笑像泥石流从脸上倾泻,弄得满教室都是。第二天,歪脖子班主任上课时,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全班戴眼镜的男生都埋着头,在用各种物品使劲擦拭自己的镜片。他站在讲台上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抬起头来!”那些男生惊慌地一齐抬头,眼镜还没戴上,歪脖子班主任看到台下一个个宛如山顶洞人般凹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失神的目光,被吓坏的竟然是他。“赶快戴上眼镜,准备上课!”他再喊道,声音小了八度。歪脖子班主任低下头,看着教科书,嘴巴嚅动,足有五分钟没发出声音。

把镜片擦拭干净,产生了一定的效果,视线果然更加明亮,散光不是那么明显,世界清晰如画。乌去纱决定拿这样的状态来回报楼上那双眼睛。他也要望向她,大胆地,赤诚地,专注地。天气不错,太阳清早赖了会床,出来得晚了些,但一出来便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一身新衣的少年。这时,乌去纱他们已经上到第二节课了。阳光少年穿过窗棂,化身为二,分别坐在讲台右边第二排第四座和第三排第五座,与一个一年四季鼻涕不断的男生和一个有轻微面瘫的女生融为一体。阳光骚乱了课堂,动摇了纪律,同学们情不自禁地讲小话,做小动作。瘦如竹竿的地理老师干着急,他的课才讲到一半,而且阳光晃着他的眼睛,他感觉他对课堂失去了控制,却看不清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动乱。偶尔听见某个角落或者某个区域有乱声,赶紧奔过去,到跟前,看到同学们一个个坐得笔直,目不斜视正在看书,那里反而是骚乱的课堂中最为安静的一部分。他回到讲台上,每次通过仔细观察发现的乱源,待拍马赶到,却已鸦雀无声,好像他在不停地示范着“南辕北辙”这个成语。气急败坏地再回到讲台上,地理老师用顺口溜把剩下的课讲完,命令同学们自己看非洲地图,而且必须把非洲地图看成一只跳起的老虎、一把劣质纺锤或者上帝在生病时吐出的一口黑色浓痰。他则一屁股坐下来,给远在五公里之外一所中心小学任教的女朋友写信。

下课铃声是最为强劲的阳光。乌去纱随着大流走出教室,他看上去与平常没有不同,其实内心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怀揣这个决定的乌去纱和以往的乌去纱就不一样了,好比一套结构陈旧、面积不大的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一遍,搬入一些重要家具,住起来感觉截然不同。乌去纱站在玉兰树下,颔首提胸。他觉得自己今天格外有风度,举手投足都吻合着潇洒、帅气的标准。他背对教学楼,左手用一个幅度较大的手势,缓慢地取下眼镜。他敢肯定,这个动作从后面看绝对迷死人,电影里只有周润发做得最好,其他人都不行,要不太做作,走了样,要不动作太快,味道没出来。乌去纱这个动作不亚于周润发的,由于他是乌去纱而不是周润发,因此这只是一个乌去纱的动作而不是周润发的动作。随后,他流畅地抬起右手,伸开手掌,愈益缓慢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庞,一颗知识的头颅稍微右倾迎合着可爱的手掌,当五个手指盖住两只眼睛时,特意停顿片刻,尽显雕塑般的深沉意蕴。

做完这个上课时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身体动作,他满意地回味了几秒钟。转身,本来准备四目相对,他蓦然改变主意,将头一偏,望向了教学楼正中的楼梯间,那边初中班的两个女学生扭打在一块,双方都努力要把对方放到地上去。五六个男生在旁边喝彩,看那架势,如果有一个不倒地,他们不会停止呐喊。乌去纱懒得理会那些臭小子们,他的目光爬着楼梯上了二楼,顺着二楼的走道自南而北,自然而然来到了她身边。

她是一成不变的姿势,双手搁在栏杆上,眼睛定定地望着他。黑白相间的格子外套映衬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童头,灰姑娘的装束里裹着公主的气质。最闪亮的当然是她的眼睛,她的整个身体好像都是为那双眼睛而生的。乌去纱的目光最终栖息在那双眼睛上,他们互相交换着目光。乌去纱隐隐看到她瞳孔里面的两个小圆点,像湖面上没被咬动的鱼标。出乎意料的是,承接着乌去纱大胆、赤诚、专注的目光,对方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在本来取得平衡的天平一端陡然加放一件重物,天平仍然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平衡。乌去纱被她的静气震慑住了,他没有坚持多久,便主动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以后的课间,乌去纱已能很熟练地与那双眼睛对视。但每每都是他先转移视线,否则他怀疑空中会迸溅出火花来。有一次,乌去纱下定决心要将对视进行到底,看能不能“逼”得她后撤一回。他脸上挂着会意的微笑,目光里卸去了一切的力,只留下温柔与亲和。对方玉石般冷艳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微笑,眼睛随着微笑跃动起来,漾出一种别样的光亮。她笑得多美啊!难怪笑得那么少,这样的笑要是老挂在脸上,那男生们都不要读书了。果然一掠而过,她恢复了玉石般的冷艳,并罕见地转身提前进了教室。在这场他单方面设定的对抗中,乌去纱戏剧性地获得了胜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胜利还不如以前的那些失败,他只想“逼”退她的目光,却不想让它们消失。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她会转身离去。乌去纱在玉兰树下怅然良久。

一段时间后,乌去纱发现吴盈盈的身边经常会出现另一位女生,她们大概是好朋友。她们偶尔比肩伏在栏杆上。那位女生个子高一点,身材胖一些,伏在栏杆上不好看,可能也不舒服,所以她更多的时候是站在吴盈盈旁边。她们一起说话,那位女生的话明显多得多,声音也更大,有时会蹦出几个断句,穿过教学楼的吵闹嘈杂,落到楼下乌去纱的耳朵里。

只要那位女生在吴盈盈身边,当乌去纱目不转睛地与吴盈盈对视时,旁边那位女生常咧开嘴对着她傻笑,与吴盈盈的冷艳形成鲜明对比。遗憾的是,她的眼睛比唐宏伟的还小,好像在眉毛下勉强开了条缝,一笑就把眼睛彻底关闭了,嘴巴反而微微张开着。有一次,乌去纱看到从那张开的嘴里蹦出一只青蛙。青蛙刚出口,即舒展身子,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二楼跃到一楼,几蹦几蹦,隐入花坛的草丛不见了踪影。乌去纱盯着那块随风摇摆的草丛,仿佛那里是一个神秘地道的入口。


(未完待续)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