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十三号前锋(13)

2016-12-27 12:00:1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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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号前锋

作者丨姜贻斌

13

第二天,我们谁也没有去球场,居然是这样的不约而同。这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球场上哪一天见不到我们一身灰尘和汗水的身影?哪一天见不到我们的跑动和跳跃?哪一天见不到我们劲鼓鼓的叫喊和喝采?可是那一天,球场上没有了我们的身影。我们而且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冬秀的家,坐在丝瓜棚子下面,默默无语。

我们没有心思再去计较冬秀那个多疑的爸爸了,可是她的爸爸那天却表现得格外的热情,端茶端红薯片子,一个劲地劝我们吃。但我们都没有吃,我们已经没有了胃口,我们的胃口都被昨天哭伤了。

冬秀早就坐在丝瓜棚子下面了,她的眼睛像肿了一样,或者说像两只水蜜桃。她静静地坐在板凳上,一丝阳光从丝瓜棚子的缝隙里漏下来,映在她忧伤的脸上。她的眼睛久久地望着远处,那个方向正是球场,她在想着什么?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都已经变得很懂事了,生怕惊动了冬秀的思索,我们也是双手撑着下巴,都朝那个方向望着。

那天的太阳格外厉害,没有一丝风,即使我们坐着没动,汗水也是不要命地流淌。冬秀的爸爸坐在走廓上,一把稀烂的蒲扇叭啦叭啦地扇动着,扇着扇着,突然把那顶软沓沓的黄军帽一下取了下来,忿忿地骂道,这个鬼天气!恐怕会出事哩。

其实那天上午并没有出什么事,我们一直陪着冬秀坐到中午,便回家吃饭去了,然后我便睡觉。也不晓得睡到了什么时候,我突然被人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冒伢子他们。

冒伢子一脸的惊慌,说十三号被人打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他跟一个姓刘的女人睡觉,居然连门都忘记关了,谁料被那个女人的小叔子发现了,冲进去,拿起一把铬铁就朝他脸上打去,还不晓得命保不保得住?

我疑疑地说,不可能吧?

冒伢子他们都说,是真的,矿里都轰动了。

建国指着门外面说,你看,好多人都去看热闹。

我看看外面,果真有许多人匆匆忙忙地跑着,并且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我的脑壳于是轰地一下炸开了。

我连忙爬起来就跑,冒伢子他们也跟着我跑。当时,我们谁也没说要去冬秀家里,可是一跑出去,居然是箭直往她家里跑。

冬秀家的门却是紧紧关着的,我们急促却又小心地贴近门口一听,听见里面传来冬秀低低地哭泣声,那哭声并不大,从门缝里漏出来,却是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们的心脏。

我们没有敲门,我们不忍心惊动冬秀,于是又往医院走。路上的大人们在指手划脚地兴奋地说着这件事,那口气里有叹息,有嫉妒,也有幸灾乐祸。说那个女人是一个寡妇,男人死去不到三年,她可以说矿里最有风情的女人,而且还非常地乖态,头发自然地卷曲,她早就跟十三号勾搭上了。

这让我们感到非常的意外的失望,十三号没跟冬秀好上,却居然跟了那个女人,而且是多么的秘密。我们感到非常的遗憾,又非常的震惊,而且非常的心痛。我们想,在这个世界上,此刻,启明他们是最为高兴的了,他们一定乐得跳到天上去了。

医院里早已站满了许多的人,叽叽喳喳地像麻雀子嫁女。实际上站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们宁愿站在这里。他们一个个像是伟大的民间评论家,指点江山,口水四溅。我们非常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因为我们担心的是十三号的生命。

十三号现在正在抢救,据说生命已经没有危险了,但是脸上肯定会留下铬铁深深的的痕印,眼睛鼻子以及半边脸会严重地变形。

我们听了心里非常地难受,那么即使伤好了,也不像个人了啊。不但是我,包括冒伢子他们,心情都十分复杂,我们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当然,我们也看到了王长子他们,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不断地叹气,脸上布满着惋惜,没有说话。

我们站了不久,于是就耷拉着脑壳回去了。

听说启明那些人欣喜若狂,而且跃跃欲试,把高帽子做好了,牌子也做好了,甚至连给那个女人挂的一双烂鞋子也准备了,他们只等十三号一出院,就要搞一场声势浩大的大规模游行。我们一听,心里都紧了,真是担心那一天的到来。我们都恨不得把家里的闹钟死劲地往回拨,或者把那本日历粘起来,不让任何人翻动一页。

我们真不愿意看到十三号被游斗的狼狈的场景啊。

那天晚上我们又听到了一个消息,十三号的伤势比较严重,矿医院马上将他转到邵阳地区医院去了。隔了几天,王长子他们都去看了他。我们不晓得冬秀是否去看了他,我们没有勇气去问,我们觉得这是一种极为残酷的事。我们这伙人即使想去也去不了,因为没有车费钱。但我们没有料到的是,听说冬秀的爸爸也去邵阳看了一回,而且带去了一大包自己采集的草药。冬秀的妈妈不准他去,他说,老话说了,人在世上,不要投井下石。这令我们非常感动。

但我们没料到的是不久的一天,冬秀突然出走了。她到底走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晓得。据说,冬秀的妈妈哭得要死,她说冬秀什么也没有带,仅仅带走了一大包红薯片子。她爸爸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抽烟叹气。

自从十三号出事之后,我们很久没去球场了,我们培养的唯一的兴趣突然就消失了,矿球队已经是溃不成军了,他们的胜利或失败已引不起我们的关注,听说只有启明那伙人几乎天天在球场上朽来朽去。

大约两个月之后,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从邵阳传来,说是十三号在即将出院的时候,突然在一天夜里悄悄地出走了。我们想,他大约一是害怕批斗,二是他不愿意让那副变得丑陋不堪的脸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于是,他只有出走。他走了好,我们想。但我们不晓得,冬秀的出走和十三号的出走,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我们后来在一个十分偶然的场合中看到了那把差点使十三号致命的铬铁,那是一把用来铬猪毛之类的工具,它的形状如下:

这把铬铁的手柄是木的,有点残缺,近乎于黑色,发出一种油亮,铁杆也是冰冷的黑色,铬铁也是黑的,像是毒蛇的脑壳,那条吓人的信子还没有从嘴巴里伸出来,但是我们却分明地看到了那条令人可怕的信子。我们仅仅只看了这把铬铁一眼,便觉得浑身不寒而栗,都仿佛听见了十三号那一声声撕肝裂肺的痛苦的叫喊,也似乎看见了鲜血和着碎肉在眼前肆无忌惮地迸绽。

(完结)


(原载《大家》200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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