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十三号前锋(12)

2016-12-27 11:55:3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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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号前锋

作者丨姜贻斌

12

矿里当时有两块叫人羡慕不已的牌子,一块是文艺宣传队,再就是球队,这两块牌子让矿里在外面名声大振。现在眼看着矿球队开始走下坡路,于是矿里还是采取了措施,派人四处物色人才,但是效果不佳,要么是人家不肯来,要么愿意来的球艺又不行。矿球队本身也开始处于一种懒懒散散的状态,即使是集中搞训练,也不像以前那样认真了,要么是这个请假有事,要么是那个睡在招待所不起来,说是身体不舒服,其实是躲在屋子里喝闷酒,只有几个后补队员还老老实实地在球场上练一练。

上麻子做为领队,急得直跳,他一个个地求十三号他们,说再这样下去不行嘞。上麻子只差没有下跪了,只差没有喊他们做爸爸了。可是,也毫无起色。十三号一见上麻子来找他,就干脆用被子紧紧地把脑壳蒙起来。还有一点最能说明问题,平时如果在比赛时,谁的一个球没传到位,或是没投进篮,大家就要说你是怎么搞的,那人便会举起双手,连连疚歉地说,该打屁股该打屁股。现在比赛,如果有人出现了这种情况,却无人去说了,随你怎么搞,也没有人很疚歉地说该打屁股了。另外还要说一点的是,以前本队的人进了一个球,大家都会一齐高喊好球,可是现在你进了球,也没人喊好球了,似乎你进不进球,并不关他的事。

面对这种情况,我们都很焦急,冬秀也很焦急。我们有几次找到了十三号,十分认真地对他说,这样子下去怕是不行。冬秀也语重心长地说,你再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十三号自从张师傅被抓了之后,居然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又开始抽起烟来了,而且抽得变本加厉,他吞云喷雾地叼着烟,打着扑克,懒洋洋地说,有什么不行?毁什么毁?连抬眼看我们一眼都不看,继续和他们研究五十四号文件,真是船上人不急急死岸上人。

我们真是无计可施,但是又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下去。

我们曾经凑钱买了一包火炬牌烟,单独找十三号谈过这个问题,我们几乎是央求地说,你带头吧,把大家的士气重新鼓起来,你可以做到的。

十三号苦涩地笑了笑,说,我没有这个本事。然后毫不客气地从我们手里把烟拿走了,居然连谢谢也没说。

他的话让我们感到深深地失望,同时我们认为十三号的变化最大,走路也不吹口哨了,双手也不塞进球衣里像个怀肚婆了,走起路来也不再是那种悠悠晃晃的了,而且又开始抽烟了,几乎是一根接着一根。冬秀曾经劝说过他,要他不要抽得太凶了,可是他嗯嗯地应着,却并不改。总而言之,他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屌里屌气了,而且也不再跟冬秀一起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了。他像是患有严重的忧郁症,来去像梦游的人,低着脑壳,眼睛看着地上,很呆滞地一声不吭地走着。

这尤其让我们痛心不已。

我们于是向冬秀讨主意,看究竟怎么办好。冬秀也是一脸忧愁,说,冯师傅和张师傅的事,对他们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我看没有其它什么好的办法了。沉呤一下,又说,只有一个办法有可能让他们改变。

我们急忙问,什么办法?

她说,这需要你们吃点苦,是这样,你们看了这么久的球,难道说就没有一点想打篮球的想法?

我们说,有倒是有,就是怕学不会。

她这时简直是咬牙切齿在说,我可以教你们,问题是你们每天要给我死在球场上,只有用这种办法来感动他们。

我们保证说,那没问题。

我们为了让十三号他们恢复士气,恢复到过去那种生龙活虎的状态,我们每天果真就死在球场上了。我们一致认为冬秀这一招是世界上最绝的,是天下最厉害的杀手锏。我们还认为,关键是十三号,只要把他触动了,把他感动了,整个球队就重新会有希望。

我们像农民搞双抢一样,每天早起晚归。按照冬秀的指点,我们练弹跳,跑步,俯卧撑,我们练防守与进攻,我们练急停跳投和夹击,我们练一切需要练的动作和战术。汗水和灰土沾满了我们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连我们的眼里嘴里鼻孔里耳朵里肚脐眼里甚至于屁眼里也都塞满了灰尘和汗水。

几天下来,我们每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没洗澡之前,我们像一个个变了种的黄种人,一旦洗了澡之后,我们像一个个从天上跳下来的黑雷公。我们喝着自来水,我们累了就躺在篮球架子下面歇一下。我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狠劲,要让十三号重新振作起来,要让矿球队的人振作起来。我们的确非常非常辛苦,我们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我们感到有一种不可推卸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一种伟大与悲壮。

冬秀只要有时间,就陪着我们练球,即使有时她没来,我们也是那样的自觉。没两天,她干脆请了事假,一天到晚和我们滚在一起。不晓得她还从哪里弄来一些仁丹丸子清凉油伤湿膏松节油之类,用一个竹筛子装着,她还放了一些红薯片,有油炸的,也有没炸的。她担心灰尘落进筛子里,还用一块毛巾盖在上面。她不准我们再喝自来水,她提来一瓦罐凉茶,里面居然还放了金银花。她既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教练,又像是一个心细的队医,既是一个以身作则的鼓动家,又是一个出色的宣传员。她并且亲自上场,与我们一起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就连平时对冬秀有点微词的件件也是那样地听她的话。有时她坐在一边看球,我们不忍心看着她跟我们一起晒太阳,我便从家里拿来一顶草帽,可她不愿戴,把草帽丢在一边,与我们一起接受太阳的考验。

冬秀曾经无数次地对我们说,我们不管矿球队的人在不在球场上,我们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地练着。我们那时居然格外地懂事,我们一切都按冬秀说的去做。冬秀是我们的姐姐我们的头头我们的老师。我们虽然一切是从头开始,但我们毫不退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们都憋着一股劲,那股劲让我们的神经每天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我们已经进入了一种入魔的境界,哪怕是下雨刮风,我们都不休息,汇集在大食堂里,练传球练俯卧撑练原地跳高。

十三号他们开始的时候对我们的这种变化以及刻苦,曾经投来过一丝的惊讶和钦佩,我们便和冬秀猜测,快有效果了,快有希望了。但是这种目光并没有像星星之火燎原起来,而是一点一点在他们的眼睛里渐渐地又熄灭了,像漆黑的夜晚。到后来,不论他们在球场上练球还是从球场边上过路,居然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了。十三号不说看我们吧,即使是看见冬秀,也是马上低着脑壳,像没看见的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懈气,我们始终相信,我们一切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我们的汗水也不会白流的。建国和件件曾经还因为发痧倒在了球场上,我们便赶紧把病人抬到办公楼阴凉的走廊上,冬秀便用碎瓷片像刨猪毛一样地给他们刮痧,刮出一道道血红的痕印,他们的颈根上和背心上于是像爬满了许多的蚯蚓。我们在那些日子里,统统打着赤膊,让太阳晒,让灰尘扑,让汗水泡,让辛苦和劳累包围着我们。我们和冬秀始终相信十三号他们一定会幡然醒悟的,一定会重新认真练球并打出凛凛威风来的。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苦练了两个多月,矿球队的人却仍然像以前那样的松松垮垮,一个个还是像病恹恹的。他们走出来,甚至连鞋带子也不糸好,鞋带子拖在地上,像是一条条脏兮兮的蛔虫沾在球鞋上。他们也没有了笑声,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即使在练球,一个个也像是患了软骨病,简直是毫无朝气。十三号再也不屌他那优美的动作了,他那定投的姿势和那反身投篮也不见了,他每回都是非常随便地就把球投了出去,像在甩一个令人烦恼的包袱一样,甚至也不再在乎有没有喝采声了。

使我们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十三号,尽管他们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练球,可是有时候连他的人影子也见不到。冬秀问王长子他们,十三号到哪里去了?他们说不晓得。有时候,他又出现了,冬秀便问他去哪里了。他冷冷地一笑,有些玩世不恭地说,这屁眼大的地方,还能去哪里?并不说他究竟去了哪里。

那天,我们正在球场上训练,十三号又不晓得从哪里拱出来了,他从球场边上过,他一眼看见了冬秀,便想绕开,冬秀却突然一路飞跑地追了上去,挡住了他。

冬秀显然很气愤,她大声地说,你难道也不睁眼看看他们,她指着我们说,他们是从来不会打球的,可他们练得几多发狠哪!他们连命都不要了啊!

十三号懒懒地看了我们一眼,又是冷冷一笑,要死不活地说,那是好事嘛。

冬秀大声地说,你们怎么不发狠练?你们难道说比细把戏还不如啊?

十三号垂下脸没看冬秀,他似乎不敢正视冬秀,有点躲闪,半天才说,这有什么嘛,不如就不如嘛,不说不如他们,我看连狗都不如。说完,就准备转身走,不想让冬秀老缠着他。

可是冬秀这时飞快地伸出一只手,狠狠地一把扯住了他,浑身气得发抖,鼓着眼睛凶凶地盯着他,好像不认识十三号似的。十三号也没有想挣脱的打算,软沓沓地让冬秀那样扯着。

四周此刻静静的,气氛却十分的紧张。

僵持一会,冬秀突然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那你们是吃屎的啊!

十三号也没有什么反应,趁机一下挣脱了冬秀那只颤抖的手,低着脑壳走了。

这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像后生一样性格的妹子,突然又朝着十三号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大喊,那你们是吃屎的啊——然后,哇哇大哭起来。

我们一时都愣住了。

她慢慢地走到球场上,先是站着哭,后来就蹲下哭,再后来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哭得是那样的伤心,泪水像雨水似地飞溅。

我们开始是劝她,说,莫哭了莫哭了。可是劝着劝着,我们的鼻子酸了起来,然后嗓子也涩涩的了,终于,我们也忍不住了,一齐大哭了起来。

那真是一场痛彻肺腑的动天地惊鬼神的大哭。

我们都一屁股坐在了球场上,泪水在阳光下像珍珠般地飞舞。我们全然不顾太阳在惊讶地望着我们,不顾办公楼和过路的人们在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也有人好奇地走过来问,你们哭什么?你们哭什么?我们谁也没有回答,只是大声地哭泣,那些好奇的人也就失望地走开了。

我们就是一直那样地大哭着,哭着委屈,哭着辛苦,哭着酸痛,哭着那个与我们朝夕相伴的伤痛累累的篮球,哭着阳光灰尘和汗水,我们哭着死去的冯师傅,哭着被冤枉抓走的张师傅,哭着再也萎糜不振的十三号以及他的那些同伴们。我们就一直那样哭泣着,我们不晓得哪里有这么多的泪水,它简直像源源不断的泉水,流在了我们的脸上身上手上脚上和灰尘扑扑的球场上,那些灰尘被我们的泪水浸湿了,粘成了团,就像是一颗颗黄色的硕大的泪珠。我们把太阳哭斜了西边,哭下了大山,哭来了夜晚,哭来了满天的大大小小的星星。

然后,我们抹干眼泪,一个个精疲力竭默默无语地回家。

(未完待续)


(原载《大家》200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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