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号前锋
作者丨姜贻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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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县钢厂球队经常来矿里打球，矿球队也常去他们那里。我们都晓得县钢厂有个姓毛的高长子，穿五号球衣。听说也是部队回来的，曾经也打过师代表队，个子比王长子只矮一厘米。这个家伙一旦三步跨，从葫芦顶就开始起步，速度快，又凶猛，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他跟卫连长比较要好，这可能都是部队回来的缘故吧。他喊卫连长喊老卫，卫连长喊他喊老毛，至于叫毛什么，谁也没去打听，所以，矿球队的人也跟着喊老毛。在球场上，夹毛长子的任务都是由卫连长来执行的，因为只有他才懂得部队打球的风格。在场下他两人很呱得来，称兄道弟的，尤其是喝起酒来，用茶缸一杯一杯地碰，碰得旁边的人心惊胆跳。可是一上场，两个人就翻眼不认人，眼睛里泛起血丝丝，像两只斗红了眼睛的公牛，骨头撞得格格响。
钢厂球队主要是看毛长子的戏，其他的人水平并不怎么样，所以毛长子肩上的担子很重，正因为重，所以他打起球来拼死拼命。可以这么说，毛长子他们从来没有赢过矿里的球，所以心里一直不太服气，最近他们又招了一个狠角色，这次来就是想与矿球队决一死战的。矿球队自然不敢轻敌，躲在招待所里开了一下午的赛前会，就是研究如何打赢这场球。
那天夜里真是人山人海(我总是喜欢用这个成语)，说实话，我和冒伢子几个人都有一种莫明其妙的紧张，生怕矿球队会输了这场球，于是我们都在暗暗地为矿球队祈祷，靠菩萨保佑。冬秀还是坐在她的老地方，她好像在对十三号他们说些什么，我估计也是说一些鼓劲的话吧。我当然也看见了启明那伙人，启明自从那次被十三号他们教训了一顿之后，再也没敢欺侮我们，但他今晚的脸色明显地流露了一种来看笑话的神情。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心里是巴不得矿里输的，他是要看看矿球队的人输球之后的那种沮丧，那种灰溜溜逃离球场的狼狈。
比赛终于开始了，看来毛长子今天要来一报雪耻了，平时他总是穿着球背心的，今夜却一上场就来个赤膊上阵，浑身的肌肉一鼓一鼓，像是无数张嘴巴在喊，我要赢!我要赢!他们那个新招来的家伙怕有一米九多，打八号，比王长子粗壮得多，一上场时，那口号喊得极有杀气。他由王长子来夹。
双方一开场就争斗得相当激烈，尽管我们的势力要强一点点，但每个人都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十三号的手气很不错，他的绝招反身投篮今晚大显灵通，居然十有八九是空心篮，他罚球时，也是个个是空心篮。我们的手板拍痛了，喉咙喊哑了。尤其还要说说的是那个张师傅，今夜里像是喝了一碗人参汤，格外的精神，一是投篮准，只要球一到他手上，刚过中线，麻蝈脚一弹，唰——就是两分。二一个，他比平时叫喊得更加厉害，打死八号!打死十一号!那喊声极有杀力，很是鼓舞我们的斗志，喊得对方有些心烦心躁。
钢厂那个八号显然不习惯这种歪喊歪叫的，凶凶地说了一句，打球就打球，喊么子卵嘛?!但张师傅哪里听他这么多，依然不屈不挠地高喊大叫，而且凶狠，而且急迫，而且短促。
对方也的确发挥得不错，比分一直紧紧地咬着我们，有时隔三分，有时隔五分，他们像是一条饿坏了的狼，恨不得一口把别人吞下去。而矿球队则急于把比分拉开，像在千方百计地甩开一条条张开血盆大口穷追不舍的野兽。所以这场球相当激烈，一直趋于白热化。
看球的观众平时是这种状态的：在前面的一般是松松散散地蹲着的，或者坐在地上，后面的人则是松松散散地站着的。可是今天紧张得连前面的人都统统站了起来，密密麻麻地一个紧捱着一个，简直可以说是密不透风，双手握得绷绷紧，神经绷得像是井架子上的钢丝绳，一触即断。矿球队进了球，全场便热烈地鼓掌，若是对方一投球，全场就嗬嗬地起哄。当然，这除了启明那伙人之外。他们简直像一群冷血动物，不拍手，也不起哄，我们怀疑他们被孙悟空灌了安眠药，一律在打瞌睡。这些屌人，你说不撒点沙子又怎么办?不撒点沙子他们根本就不会醒来。
当然，我们没有这样去做，因为这时候球场上太紧张太刺激了，大家的神经几乎要绷断了，那一片一片的眼睛们鼓得像牛卵子大，只差没绷出来了，谁舍得掉了这个眼福呢?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对方的那个八号这时抢到了一个篮板球，唿地一家伙甩给了毛长子，只见毛长子接着就起势跨三步篮。卫连长离他大概有三步远，这时候，张师傅在后场挥着双拳，放肆大喊，打死毛——打死毛——
全场的人其实在那一瞬间谁也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其实也不算什么事情)，大家的注意力都盯住毛长子手里的那个球去了，可是，张师傅仍然在不遗余力地喊，于是就将问题喊出来了。
只见启明那一伙人突然从球场边上冲了上来，一家伙把张师傅扭了起来，凶狠狠地大声质问，张孝成，你反动透顶，居然敢打死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你该当何罪?
张师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挣扎着，急得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不是那，那个意思……
你难道还想耍赖?我们都听见了!启明一手激愤地指着张师傅的鼻子说，接着举起拳头大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张孝成!
他那伙人也跟着一起大喊。
我们这时候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非常希望十三号他们赶紧去给张师傅帮忙，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的。
可是十三号他们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和胆怯。十三号甚至还蹲下去了，似乎担心别人看见了他。他脸色苍白，他的眼睛甚至不再朝那边看了，盯着地上，好像地上有蚂蚁在打架。那样子很胆小，倒有点令人同情。
这时，只有一个人冲了上去，这个人就是冬秀。我们看见冬秀十分勇敢地冲过去了，她大声地质问启明为什么要抓张师傅，她说张师傅说的是毛长子。她非常气愤，脸色涨红，胸脯急促地起伏，她双手用力地去扯那些人，可是都被人凶狠地挡开了。启明好像是个聋子，没接她的话，一个劲地催着把张师傅带走。
球场内外这时一片混乱，球赛早已被迫停止。这种突发事件使许多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鼓着眼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等到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时，又目瞪口呆起来，嘴里喃喃地说，麻蝈脚完了麻蝈脚完了。流露出一种相当的无奈和叹息，眼睁睁地看着启明一伙人把张师傅押走了。冬秀一个人还是紧紧地跟着后面，还在大声地为张师傅辩解。
一阵混乱与嘈杂过后，整个球场突然安静得像黎明时分，只有在空中飞扬的细尘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无声地起起落落，像一幔巨大的忧伤的绸缎。球赛自然没打了，观众们渐渐地离开了，只剩下我们和两支球队的人默默无语地呆在球场上，大家的心里肯定不好受，脸上浮出许多的疚愧，那是一种对自己胆怯的疚愧。当时没有人敢于冲上去为张师傅说话，眼睁睁看着他被启明他们抓走了，连冬秀都不如。可是这样的事，谁又敢去为张师傅辩护呢?十三号不敢，王长子不敢，卫连长也不敢，弄不好，会连他们一起押走。可是，冬秀怎么有那种连男人都没有的胆量呢?
但是我们敢肯定，张师傅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他要是喊打死五号也没什么，他要是晓得毛长子的名字，喊打死毛某某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是他偏偏喊打死毛。他一定是想喊毛长子的名字的，可是他真的不晓得毛长子叫什么。
毛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非常痛恨自己地说，我如果穿上球衣就好了。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穿上了球衣，那么会给张师傅一个明显的提示，张师傅就会喊打死五号打死五号，那么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卫连长一直没有说话，蹲在地上闷闷地抽着烟，突然，他把烟一丢，跳了起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毛长子的肩膀，一只拳头狠狠地朝毛长子的胸脯砰砰两拳，气愤地吼道，你这个猪弄的家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看来连卫连长也不晓得他的名字。
（未完待续）
（原载《大家》2002年第五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