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十三号前锋(7)

2016-12-27 11:30:5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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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号前锋

作者丨姜贻斌

7

说起球场,我们矿里的那个球场实际上比红卫煤矿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泥土的,球架子也不晓得是哪个朝代的,摇摇晃晃,像一个走路不稳的老人,那篮板开了一条条的坼,最宽的起码有三公分,篮筐也是歪七歪八的,篮板上面用白漆画上的四方框框早就不见了痕迹,球架子的底座还压了两坨大料石。如果有外面的球队来,那待遇就显然不一样了,要赶紧换一副新网子。不然的话,平时就让那稀烂的网子像一挂腌菜一样吊在篮筐上。十三号他们向矿里也曾经提出过无数次,说要把球架子换一下,这样子太不像个样子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一直没有换。大家打球时总是要先发一通牢骚,巴不得球架子突然被一阵狂风吹倒,那矿里就没有理由不换新的了。狂风倒是刮过几回,可是那球架子虽然摇摇晃晃,但就是不倒下来,真是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大家要死。它要是倒了也好,那么矿里不得不换,它不倒,矿里换什么卵?矿里说,不换还好些,你们不是照样进球么,别人一来不是就输了吗?

这话也没有说错,的确也是这样,十三号他们都打习惯了,就像红卫煤矿的人习惯打他们的球场一样。问题是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很丢脸,人家会说牛马司煤矿的球架子像叫化子一样,这话哪里听得?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使它马上旧貌变新颜。

领队上麻子还是个不错的角色,去矿里吵了几回,每次吵得一脸麻子发紫,然后一路老娘骂回来,说,娘的脚,每次出去打球要我们只准赢不准输,这样的烂架子哪里能够练得出人?

卫连长说,要是在我们部队,这样的球架子早八百年就做柴烧了。于是,他就开始喷部队的牛皮,说他们的球场是水泥的,那球架子一律是钢管做的,四只脚是埋在水泥里的,篮板上的黑白两色的漆是经常要刷一下的,网子经常是崭新的。他一说起部队的球场,起码要说十多个带“的”的优点来,说得大家眼睛鼓鼓的一个。十三号就说,我们要是到部队去打球就好了。

其实,凭良心说,矿球队的人在矿里还是蛮吃香的,要不是这个猪弄的球架子搞得大家不舒服之外,那就更加吃香了。为了这个球架子,大家办法还是想了很多,但就是不奏效,冬秀曾经也去说过的,她的远房亲戚是矿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那个副主任的回答是,等我们揪出一批阶级敌人再说吧。问题是阶级敌人揪了一批又一批,揪了一批又一批,不晓得那个副主任说的是指哪一批。反正是年年揪月月揪天天揪,搞得我们都有些心灰意懒了,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后来换那了一副球架子,居然不是因为揪了一批阶级敌人,而是因为另一种惨痛的代价。

那一天,是湘乡县男队来我们矿里打球,时间定在晚上七点钟。那是一个大太阳天,球场上的灰尘被太阳晒了一天猛的,人在上面轻轻一跑,灰尘于是就肆无忌惮地飘荡起来。为了不至于太丢我们矿里的面子,也为了不让人家球队说更多的闲话,下午的时侯,我们几个铁杆球迷就主动地用桶子提水,不辞辛苦地将水洒在球场上。启明那天也来假惺惺地献殷勤,提着一只水桶,用手戽几下,又一下跳开了,戽几下,又赶紧跳开,生怕吃了灰尘,又生怕把裤子弄脏了,那样子很是可笑。我们都不理他,我们的脸上身上脚上都是水都是泥,可是谁也没有做出像他那副相公样子。那干燥的泥土吸水好厉害的,水一泼,就嘶地一声叫起来,满球场于是就响起嘶嘶嘶的一片声音。不过,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泼了水之后,球场上再也不起灰了。

大约是五点多钟的时候吧,十三号和六号左撇子雄赳赳地来到了球场上,十三号说,我去买包烟就来,左撇子说,你去吧。十三号又说,那你要等我来再换。左撇子嗯嗯地应了一声,他嘴巴上叼着一根烟,肩上挂着一副崭新的球网子,十三号一走,他就朝着我们喊道,去办公室搬一条长椅子来。

我和冒伢子于是打起飞脚就去搬椅子,然后把那条长长的木靠椅竖在一个篮球架子下面。

冯师傅然后对我们说,你们要扶着呀。

我们满有把握地说,没问题。

这时,启明却一手把我们都扒开,说,你们有几斤卵力气?我来我来。

冯师傅看了我们一眼说,好吧,让他来扶。于是冯师傅叼着烟踩上去了。

那长椅子一竖起来,就是窄窄的了,冯师傅就站在那窄窄的木板上,我们都很担心,站在一边老是说,注意啊注意啊。

冯师傅说,我晓得。

启明却扭过脑壳,不耐烦地对我们说,叫死,叫叫叫。

冯师傅先将那稀烂的球网子取下来,然后把新的换上去。开始很顺利,他挂好了一半,按道理他应该先下来,等把椅子移过来之后,再上去挂另一半。可是他却对启明说,我懒得下来了,我就吊着篮筐,你快一点移椅子就行了。

我们说,冯师傅,怕不行吧?

冯师傅说,行。

冯师傅一身很轻巧,他可能认为没有什么问题。他这时说了一声移,双脚就悬空了,可是启明还没来得及移动椅子,只听见嚓地一声,整个球架子咯咯作响地往下倾,先是有些缓慢,然后突然飞快地倒了下来,发出砰地一声沉闷的巨响。

我们惊呼起来,冯师傅---

冯师傅就这样被篮球架子打死了。篮球架子的底板重重地压在他的脑壳上,他当时连一句叫喊都来不及。那副还只是挂好半边的红白两色的网子,像一件稀烂的衣服随着球架子落在了地上。冯师傅被压着了,可是他的脸上却很平静,除了有点苍白之外,一点也没留下惊恐和痛苦的神色,头部也没有流血,像是打球打累了之后,独自躺在球场上。那根还剩下一小截的烟屁股,就掉落在他的脚边上,火还没有熄灭。另一副还没来得及挂上的球网子已经不在他的肩上了,崭新地伏在不远处。

当时我们都惊住了,呆呆地看着。

启明若不是猛地一下跳开,可能也没命了,他的脸色一片惨白,也是呆呆地望着。这时,十三号跑来了,他发呆地一看,突然疯了似地喊道,还不快点抬起球架子?接着他又朝调度室大喊,快喊救护队!然后,我们一起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球架子抬开。

我们看见冯师傅的脑壳被压出了一条深深的槽,白色的脑浆水也迸了出来。我们顿时都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三号悲伤地望着冯师傅,语无伦次地说,这怎么搞的啊?老冯啊,你怎么不等我来呢?都怪我呀,我要是不去买烟就没事了啊,我真是蠢,你等我一下就没事了,老冯,你不能就这样走啊。大颗大颗的泪水一串串地从他眼里流下来。他把那包烟丢在地上,突然像发疯似地用一只脚狠狠地踩着碾着,边碾边说,我买烟撞鬼啊,我买烟撞鬼啊。那包烟瞬间就被他碾得粉碎。

没多久,张师傅带着救护队的人神色匆匆地赶来了。十三号心急如焚的埋怨说,你们的手脚怎么这么慢?快点快点。于是,他们马上给冯师傅输氧,可是怎么也输不进了。这时,张师傅流着泪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冯师傅,声音沙哑地说,老冯啊,你怎么走得这么快?今晚上还有一场球等着你打,你怎么就一声喊走就走了呢?

这时,许多的人闻讯赶了过来,哭声叹息声充斥着那个阳光四射的下午。

那场比赛当然取消了,湘乡球队的人也叹息不已,送了一个大花圈就回去了。

也就是从冯师傅死了之后,矿里才动手换一副新的球架子,那是钢管做成的,涂着黑色的漆,篮板上是白漆打底,一个回字形的框边涂的是醒目的黑漆。

从冯师傅死后到上山送葬,我们几个球迷和矿球队的人自始至终都陪着他的。经冯师傅老婆同意,我们给他穿了一套崭新的天蓝色的球服和一双崭新的白色回力鞋,棺材里还放了一个崭新的牛皮篮球。冯师傅躺在棺材里,就像是捧着球静静地睡熟了。十三号哭得泣不成声,老冯啊,你怎么就走了呢?怪我啊,我不该去买烟啊,如果我不去买烟,就不会出事的啊。他痛悔不已,一个人伏在棺材上哭泣,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大家想把他扯开,却怎么也扯不开,他似乎粘在了棺材上。球队的人个个哭得非常伤心,卫连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唉唉地大叹。王长子老是蹲着,捧着脑壳哭。张师傅一块手帕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我们几个人呜呜地哭着,分不清哪是鼻涕哪是泪水。冯师傅的老婆那几天是哭昏过去,又抢救醒来,然后又昏死过去。他老婆比男人的坯子高大,那连续连续嚎天嚎地的哭,人就变得矮小许多了,看上去像是另外一个女人了,就让人晓得了这丧夫的巨大悲痛。

在冯师傅的整个丧事中,我们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启明。公正地说,启明不但哭得最多(但他哭起来,发出一种类似于鸭公的声音,这令我们感到很不是味道),来来去去地做事也做得最多。他那几天甚至于连澡也没有洗,浑身散发出一种酸臭味,累得连本来就小小的眼睛也陷了进去。上山那天,抬柩的都是球队的人,启明却抢在最头一个抬,显得非常卖力。他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有目的的,无非想进矿球队,他肯定暗暗地认为,冯师傅这一死,他便可以顺顺当当地进来了。

(未完待续)


(原载《大家》200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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