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十三号前锋(5)

2016-12-27 11:23:4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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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号前锋

作者丨姜贻斌

5

我们那时候早就没有读书了,高年级的学生一天到晚写大字报或者斗老师,我们就一天到晚死在球场上,看打球的人在剧烈地奔跑和凶狠地争夺,我们便从喊叫中寻找快乐与剌激。我们是一帮真正的追星族。我们最喜欢的是矿球队集训,那么他们就统一住在矿招待所,集体开餐,每天早上就起来跑步,上午下午以及晚上都要练球,我们这伙人就一天到晚围着看,还可以去他们的房间去玩。在这期间,矿里一般都要邀请几个球队来比比赛,那真是赛事频繁的日子,乐得我们像过年一样地快活,在家丢下碗筷就溜,像一条条泥鳅。

但令人遗憾的是常常有些球赛已经定下来了,海报也贴出去了,可是突然被取消,为什么呢?因为三不三就有最新最高指示从北京传来,矿里的人要全体出动,敲锣打鼓放炮仗,猛喊口号,声势浩大地在矿区游行,而且一般都是夜晚来,有时是深更半夜,你即使在梦中也会被惊醒。

我们开始弄不懂,为什么最新最高指示总是晚上或者是深夜来呢?白天为什么不来?难道说毛主席白天不上班吗?那他白天在做些什么?总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无所事事地看打篮球吧?我们为此很慎重地请教了十三号,因为他是我们所崇拜的人,而且对我们又特别好,他听了之后说,这不是很容易解释的吗?因为毛主席睡的是反觉,就是说你做事的时候他睡觉,你睡觉的时候他做事,跟平常人不一样。不然为什么他能坐天下呢?我们听罢,立即哦哦哦,恍然大悟。

再说球赛吧,一般是安排在夜里,哪怕球赛正在激烈紧张精彩进行的时候,广播喇叭一喊,球赛就马上停下来,开始庆祝游行。我们看得出来,十三号是最恼火的,因为他打球格外地投入,一旦停下来,他的眉头就深深地皱起来,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大的败兴,就好像正在看一曲精彩的戏,看着看着,突然有人叫你出去有事。但是这种表情又不能太露骨,这还可以从他那比较微妙的动作中看出来,他狠狠地呶着嘴巴,用尽浑身力气,突然将手中的球一下子甩很远很远,好像是非常厌恶篮球。不过,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还是要去,而且和矿球队的人还要肩负一个光荣的任务,立即换上一套崭新的大红球服(这套大红球服平时不准乱穿的,是游行用的专用品),每人高举一面绸质的大红旗,整整齐齐地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看上去很有气势。这样一游,至少是两三个小时,有时甚至是通宵达旦,也跟毛主席一样不睡觉。

球赛看不成,我们是最懊丧的一群人,想发发牢骚又怕撞祸,去跟着看热闹吧,觉得没多大意思,睡觉吧,又睡不着。有一回,我们在十三号的房间里玩(在招待所),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抽烟,然后吐出许多又大又圆的烟圈,我们就一阵阵叫好。头天夜里有一场球赛也没打成,又是庆祝游行,搞了几乎一个通宵,所以第二天矿球队的人休息。这时,冒伢子突然宝里宝气地说,我们干脆给毛主席写封信,请他老人家白天搞,晚上不要搞。十三号立即没吐烟圈了,一下子坐了起来,满脸严肃地说,冒伢子,你如果不想要你的卵脑壳了,那你只管写就是了,你以为你只有十一二岁人,别人就不抓你了?冒伢子听他这么一说,才没有再做声。我们也说冒伢子你发宝气了,那信肯定写不得。别看我们一天到晚死在球场里,但毕竟还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矿里就抓了一大批地富反坏右走资派,每天批斗得像崽一样,好可怜的,有些人不就是因为说错了一两句话吗?十三号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这时说,来来来,再看我吐烟圈。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个个大大小小有粗有细的美丽的烟圈来,我们于是就不再议论给毛主席写信的事了。

矿球队的确是矿里的一块牌子,平时游行要他们出场,开大会也要他们出场,一色的红球服,要多耀眼有多耀眼,要气势有气势,要高度有高度。有些意想不到的大喜事,就更加需要他们了。

比如说那一年秋天吧,我们突然听说毛主席把外国人送给他的芒果,要转送给煤矿工人,而且是送给我们这个煤矿的工人,于是矿里一片沸腾,人们唱啊跳啊欢呼啊,汗水湿透了衣服,简直比队球的人比赛时出的汗还多。想想也是,他老人家真的是无私啊,人家外国人是送给他的,他自己不吃,却送给煤矿工人吃。人们的嗓子喊哑了汗水多流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风光还是矿球队,他们全部站在彩车上,去火车站迎接芒果。等他们回来一下车,只见十三号和十号张师傅两人抬着一只披着大红花的大箱子,六号冯师傅在后面扶着,其他的队员昂首阔步地喜洋洋地跟在后面。那个场合真是人山人海,大家早就在敲锣打鼓,夹道欢迎,一边欣喜若狂地高呼口号,一边用羡慕不已的眼光望着他们,哔里叭啦的炮仗放个不歇,烟雾呛得人们咳嗽不止。

我们当然也在看热闹,我看见抬箱子的三个人脸上映着一片幸福的红光,那红光像血一样在晃荡,连眼睛都变成红的了,像牛斗架时的眼睛,血糊糊的,简直就像三个血人。我想大约是我的感觉不对吧,分明是红球衣和披着红花的箱子以及两边的红旗再加上秋天的红太阳一起,映在了他们三个人脸上的,可我怎么看上去像一片鲜血呢?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仍然是那样,我莫明其妙地害怕起来,我没敢再多看,也不再去想,随着人流和从天空纷纷飘落的炮仗的纸屑向矿本部涌去。

我们长到这么大了也没见过芒果,连大人也没见过,就以为芒果起码有箱子那么大,最多也只比箱子小一点点吧。冒伢子说,这么大的芒果,每人可能会分一小片尝尝。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如果能够亲口尝尝这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而且毛主席送来的东西,那该多么的美好啊。

事实上,这个毛主席送给煤矿工人的芒果,谁也没有尝一口,不但没尝到,连看也没看到,反正那个箱子始终没有打开过,像接它来的那天一样,一把崭新的大锁锁着的,放在会议室里,不但派人守卫,而且会议室的大门也上了一把大锁。当时矿里传闻有些人看到了,但究竟是哪些人,又没有人愿意站出来说说,只是听说那个芒果大得很,有谷箩那么大,溜圆溜圆的,浑身红彤彤。

我们后来问过十三号,你看到了那个芒果了吗?

十三号的回答很令人失望,他摇了摇脑壳说,没有,又说,看到个卵。

我却还有一个问题不便开口,那个芒果难道说不会烂掉吗?我之所以没开口问,是因为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大约谁都相信毛主席送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烂的。

(未完待续)


(原载《大家》200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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