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十三号前锋(3)

2016-12-27 11:02:0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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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号前锋

作者丨姜贻斌




3

矿球队的人当时都有一个好工种,不论个子高矮,一律都分在地面,推车工啦,电工钳工刨工啦,或者像十号张师傅分在救护队啦,反正在矿里都属于一些令人眼红的工种,而且一律不上三班倒,这是哪里有的好事呢?他们名义上都是做井下工人招来的,但是招来之后,却没有一个下井的。为了能招到他们,招工人员像在外面抢宝贝似的,耳朵尖尖,鼻子灵灵,眼睛亮亮,手脚快快,还生怕抢不到。十三号就是被我招工人员从十八个招工单位激烈的争夺战中活生生地抢过来的,据说我招工人员曾经斩钉截铁地当面向他立下了字据,保证他招进矿里之后不下井,保证他穿十三号球衣,而且为了防止其他单位抢走十三号,我招工人员机智地将他藏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好菜好饭好酒好烟服侍他,整整躲藏了半个月。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在矿里几乎家喻户晓。

那时各个单位拼命争夺的就是两类人,一是能打篮球的,二是能演戏的,水平越高的身价也越高。哪个单位如果招到了一个狠角色,消息就会像春风一样立刻传遍开来,大家奔走相告,脸上充满着喜悦。十三号进矿的第一天在球场上露面时,好多人都涌到了球场上,喜出望外地看着议论着,千方百计找些话与他说,或递烟给他,或端一杯茶来,充满着热情和客气,也难免有些巴结或讨好的意思。因为那个时候,人们除了参加文化大革命之外,娱乐活动就是看球赛或看演出。不过,这些天之骄子如果不珍惜自已的大好时光,那也就怪不得别人。打个比方,矿文艺宣传队那个专门演李玉和的角色,平时说痞话说惯了,就是因为唱错了一句台词,把浑身是胆雄赳赳唱成了浑身是卵雄赳赳,第二天就把他开除出宣传队,而且把他从一名电工赶到采煤队挖煤去了。这些人才很若人眼红,但又令人无可奈何,也有些井下工人发牢骚,说老子在井下挖煤又累又危险,可他们好耍死了,不过就是晓得打打球演演戏嘛。有人就说,那你也去打一下演一下试试?发牢骚的人就立即闭上了嘴巴。

也有几个颇有心计的人,像启明他们,打球的水平不行,但又爱得哭,只要有空闲,就一天到晚围着矿球队的人转,脸上长久地泛起一层媚笑,别人不论说什么,也不论说得对也不对,他的脑壳一味地猛啄,嘴里一味地说着是是是,别人就是放个屁,启明们也会说是香的,就像电影里的那些汉奸一样。人家一打球的时候,就帮他们打开水啦,递毛巾给人家擦汗啦,有人的脚扭了气,就赶紧帮别人揉啦,或者帮着翻记分牌啦,像做崽的一样。其实做做这些事也未免不可,主要是他们脸上的那副献媚的笑容,叫人看不惯。中场休息的时候,启明几个就拿着球上去投来投去的,显示自己也晓得打球,其实动作真是丑到他娘屋里去了。手里还总是拿着两角钱一包的火炬牌香烟,不时地递给十三号他们。如果有人说刚抽了,拒接他们的烟,启明们就要扮蛮朝人家手里塞,说,来一根来一根,烟又抽不饱的。启明们的用心其实十分良苦,是想慢慢地讨好矿球队的人,让他们说句好话,然后进入矿球队,然后就可以从井下调上来。启明就公开说过,他找了一个蛮不错的对象,但是那对象的要求是,他必须要从井下调上来,她才愿意跟他结婚。

说实话,对这些人连我们都看不起,更别说矿球队的人了,我们虽然不晓得打球,但是我们晓得看球,我们看球的水平是很高的,一般的人是不能进入我们的视线之内的。因为从启明们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打球的料子,运个球都运不好。这些人平时穿一件自己做的黄军装,第一粒和第二粒扣子故意不扣,把里面的红色或蓝色的球衣领子翻出来,一副朽里朽气的样子。十三号就曾经背着启明他们亲口对我们说过,宁可少个把人,也不会要启明他们,他们那个样子,一看就晓得没有练过童子功的。他说这话时,一脸的不屑。那天冬秀也在场,她也说,我看到他们那副样子都呕血。

十三号他们在矿里的比赛,我们不会漏看一场,我们自认为是矿球队最忠实的一群铁杆啦啦队,我们几个看球赛的时候是不会像启明他们那样帮这帮那的,我们会抢先占据球场的中线边上,因为这是一个最佳位置,边看边议论,若是矿球队进了球,我们就放肆拍手,尤其是十三号进了球,我们就会站起来高声欢呼,大喊好球好球,这是我们对十三号的一种偏爱,对于这样的人,我们没办法不偏爱。而且我们都有预感,十三号只要一反身起跳,球还没出手,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两--分!果真就两分。我们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先见之明的骄傲。十三号总是要朝我们这边投来感激的一眼,好像那球是我们帮他喊进去的。他有时也故意从我们身边跑过去,露出那粒金牙齿,笑一笑说,你们这些叫鸡公。我们就会趁机充着成年人的口气对他说,加把油啊。若是对方进了球,我们是死人都不会喊好球的,都装哑巴或者瞎子。对方若是进攻了,我们就乱起哄,嗬---把对方的人叫得心烦心躁。我们从小就有意识地培养集体荣誉感和本位主义思想。冬秀总是坐在矿球队休息的长凳上,俯下身子,双手肘撑着大腿,手掌捧着脸,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珠左右不停地看来看去,尤其一看到十三号进球时,她总是突然双手张开,眉飞色舞地嗬地叫一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矿队每回一羸了球,散场之后,我们和冬秀以及启明那一伙人都要围着十三号他们兴致勃勃地说上半天,极尽所能地回味刚才那场球,启明这时候最会拍马屁,他站在人群中央,几乎要把每个人最漂亮的一个动作边说边重复一次。他尤其要把十三号的反身投篮重复多次,边说边掉口水,一只手不时地在嘴边抹一下。大家当时都很高兴,所以谁也没觉得他讨厌,只有我们这一伙人冷冷地看着他表演,觉得这家伙简直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那个时候,矿球队还经常外出打球,这样我们总是很遗憾,因为我们看不到了他们出色的表演,尤其是十三号的精彩的动作。矿里每次都是用解放牌货车送十三号他们,去邵阳去双峰去湘乡去株洲去长沙,打个五六天又回来。那几天我们总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似乎觉得这世界上少了一点什么,彼此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呀?矿球队出外打球,我们每次都去办公楼的大坪里送行,看他们说说笑笑地上车,向我们招手,其实我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很想跟着一起去,给他们鼓劲加油,但这是不可能的。十三号这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小朋友们,再见。冬秀和我们站在一起,十三号就特意要跟她招招手,他向她招手时,五指是杀开的,就像是他定点投球之后那个造型的动作。冬秀只是笑,脸上的酒窝显得很深,像两粒蚕豆,阳光便在她的脸上跳跃。

十三号一外出,冬秀也不见了人影子,不晓得钻到哪个地洞里去了,几天几天也不见人,只要十三号一回来,冬秀又奇迹般地钻了出来,说说笑笑地和十三号走来走去。我曾经对冒伢子他们说,冬秀像个矿工,冒伢子蠢蠢地问,为什么呢?我说,十三号一外出打球,她就下井去了,一回来,她就从井下上来了。这话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未完待续)


(原载《大家》200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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