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孤独的灯光(5)

2016-12-17 21:10:1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孤独的灯光

作者丨姜贻斌

本年度天气预报:

您将会遇到金钱雨,

幸运风,友谊雾,

爱情露,健康霞,

幸福云,顺利霜,

美满雷,安全雹,

开心闪。

(摘自张茜茜发来的短信息)


5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张茜茜又来了电话,我心里顿时便闷闷不乐起来,我后悔把我的电话告诉了她,不然,不是没有这个烦恼了吗?看样子,这个女人一时恐怕还真是甩不掉了,她就像一条贪婪的蚂蝗一样,紧紧地叮在我的腿上吸血,扯也扯不下来了。她老是来电话,也幸亏我老婆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她因为漂亮,所以自信心十足,不然,一场硝烟弥漫的家庭战争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我阴沉着声音问,有什么事情?

她好像丝毫也不计较我的态度,却滔滔不绝地说,尊敬的胡老师,我今天可没有惊醒你的美梦吧?我知道你的生活习惯了。我只说一句话啊,我觉得昨晚上简直是太愉快了,但我原以为你会送送我的,可是你没有送我。你不知道,我所住的那条狭窄的黑暗的巷子,有多么的令人可怕。但是,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是希望我们每天能见见面,你知道我没有得到过父爱,也没有得到过男人的爱,但是我觉得,这两者在你的身上都能够充分地体现出来。尊敬的胡老师,一定要请你原谅我,我明白这只是我的奢望而已,可是,你知道吗?我昨晚上的确感到好温暖啊……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抽泣起来了。

想到她不幸的身世,我的心里不禁一软,喃喃地说,你感到了温暖就好……但是,这话一出口,我又有点后悔起来,因为我不想在以后再给她这种温暖了,我不是一团随时随地就可以燃烧的火,我不想搞什么送温暖工程。我是担心过多的与她来往,一定会惹出事来。可是她却还说希望天天见面,我凭什么跟你天天见面?现在还只与你见两次面,我已经烦透了。

我是不是过于自私了?

过了一会,张茜茜又说,尊敬的胡老师,今晚上你能够出来吗?

我果断地说,不能,我有点事情。

她非常失望地说,那……明天行不行?

明天再说吧。我飞快地将电话挂掉了。我在埋怨我的那个亲戚,如果他不叫我出来吃饭,就碰不到这个女人。同时,我又埋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去呢?其实,跟那个亲戚也没有多少来往,推掉不就没事了吗?

第二天下午,居然有个娘娘腔的男人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吃饭,并强调说张茜茜也在。

我问你是谁,他哈哈地大笑起来,你不记得了?头一回我们见面的那天,你亲戚和张茜茜也在哩。

哦,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那天也在坐的王先生,一个搞网络的小老板。此人像一个女人,那天唱歌时,他居然挠首弄姿的,让人肉麻死了。

于是,我抱歉地说,谢谢你,我吃过饭了。

放下电话,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张茜茜的主意,她大概已经意识到我不是很愿意与她单独在一起了,而担心我会一口拒绝她,便叫王先生打我的电话。她的想法一定是,你既然不愿意与我单独相处,那我叫上一帮朋友,你应该没有意见了吗?你一来,我不是又见到了你吗?

我想,这个女人每天晚上喜欢出来跑,一定是不愿意呆在那一间三十多平米的房子里,虽然,那房子里有一个与她同居了十年的男人,虽然有她喂养的宠物狗。她一定是对那狭窄的房子里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那个男人感到厌烦了,毫无感觉了,才跑出来的。如果他俩之间还有一点感情,还有一点牵挂,她也不至于如此。就像她那天晚上对我说过的,那间屋子没有爱,也没有一点温暖。

哦,我这才终于悟出来了,她一定是害怕寂寞,害怕冷落,害怕无人理睬。还有,这个张茜茜是不是因为青春已逝红颜不再,而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慌和自卑呢?于是,千方百计地叫一些男女来陪同她,以免消除那种孤独感?是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这一辈子既没有父爱也没有得到过男人之爱,而想在我或别的男人得到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

但是,这个张茜茜似乎并不心甘就这么白白地放弃了与我的来往,她总是要在中午时给我来一个电话,我尽管不乐意玩这样毫无意义的游戏,但也不必粗暴地挂了电话,于是,我就耐着性子让她说上一通。

那天下午,突然有一个陌生女人给我打电话,我问你是谁。她自报家门,说姓黄,是张茜茜的表姐,说是请我吃饭,要我一定给个面子。而且说,她们几个人已经到了我的楼下。我一听,就知道这又是张茜茜的伎俩,她在逼宫呢。便心想,这个张茜茜又是何苦呢?难道说她没有感觉到我对她不耐烦了吗?难道说她的感觉随着年龄增大变得麻木了吗?我想拒绝,却又说不出口,何况人家都已经站到了我的楼下了,如其让她们像一伙女土匪一般闯进我的家里来,倒不如我亲自下楼去挡驾。

于是,我慢慢地下楼来,她们果真站在楼下耐心地等待,阳光的余辉照在她的脸上。一共四个女人,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上。除了张茜茜之外,其他三人我不认识。张茜茜见我终于露面了,笑逐颜开,就一一地介绍说,这是黄女士,我多年的朋友,这是蒋女士,这是董女士,她们两位是黄女士带过来的,我也刚刚认识。然后,又必不可少地将我隆重地推出,好像我某种新上市的产品。

张茜茜那天又换了衣服,穿一件宽松的果绿色的衣,紧身的大红色的裤子,一双红色的皮鞋,惊人的尖而长,就像是两条古代的船,从遥远的年代里突然游到了她的脚下。

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家酒店坐下来时,三个女人都递给我一张名片,我仔细一看,黄女士是礼品公司的总经理,蒋女士是传销公司的代理,董女士则和蒋女士是一个公司的。

仔细一看,黄女士肯定五十多岁了,脸上的皱纹和卷曲的头发,以及高档的服装,交织地流露出创业的艰辛和成功的喜悦。她对我说,以后需要礼品之类的,可以跟她联系,并要我多多关照。

黄女士刚刚说完,蒋女士和董女士呢,则见缝插针滔滔不绝地对我大谈特谈起传销带来的好处,并说传销实在是帮了政府一个大忙,因为它的确让许多的人脱了贫致了富。

蒋女士似乎为了说服我,还赶紧从挎包里拿出来一本印刷精美的传销杂志送给我,眼睛里充满羡慕地指着上面的相片说,这个外国人是某某人,胡老师你看得出来他有多少岁了吗?看不出吧?他已经快八十了,可是,他最多只看得五十岁!还有这个台湾女人是某某人,胡老师你看得出她有多少岁了吗?看不出来吧?她已经七十二岁了,可是,你看她只显得五十多岁吧,他们为什么这样年轻呢?都是因为吃了传销的产品,又都是因为传销而一举成了大富翁的。

无庸讳言,这个蒋女士极富鼓动性和煽动性,而且不至于让人讨厌。然后,她又一页一页地给我介绍上面的产品,非常的耐心。那上面的产品真是琳琅满目呀,从美容美发糸列,到营养品糸列,到清洁剂糸列,等等等等,大大小小的都有。

见我喝酒,蒋女士又劝我不要多喝酒,说酒是伤身体的,而他们的产品,最终的目的就是两个字:健康。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健康更加重要的吗?她说。

于是,她又从包里拿出来类似药片的东西,说这是保健品,也可以解酒性的。她生怕我不相信,便将一片药片似的东西压碎,放在了啤酒里,过了一会,就叫我喝,问我啤酒的味道是否淡一些了。

我点点头,如实地说,的确淡了一些。

蒋女士意犹未尽,继续大谈传销中的动人的典型的发了大财的例子,并且还列举了她自己的例子。她说,她以前在深圳开了三个店子的,自从搞了传销之后,三个店子也不开了,一心一意地来搞传销,收获比开三个店子还要大得多,而且人又轻松又愉快。按这位蒋女士的想法,她似乎一定要在今晚上迅速地一举将我拿下。

我则脸露笑容,兴味盎然地听她说。其实,我的心却坚如磐石,一点也不动摇,因为这样的人我碰得多了。曾经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到我家里不止十次,企图说服我买她的产品,并且刺激我说,不就是一百块钱嘛?我却怎么也不答应,我觉得她那明亮的眼睛就像一对黑暗无底的陷阱,我不愿意乖乖地往下跳。一百块钱是不多,但我买一瓶酒喝靠得住得多。我并不反对人家这样,但我肯定不会这样。

张茜茜一直沉默不语,好像受到了某种冷落,脸色也很是难看。她绝对没有料到,黄女士带来的居然是两个不遗余力地进行传销活动的女人,而粗暴地剥夺了她与我说话的机会,这显然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损伤。

这个局面是她所没有料到的。

后来,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将烟蒂狠狠地往烟灰缸里一揿,便直捅捅地对蒋女士说,我是一个很直爽的人,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你就不要再老是在我的朋友面前说什么传销传销的,我们难道不能说点别的话题吗?

蒋女士一怔,显然十分尴尬。但我对蒋女士并不反感,因为她虽然也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但她显得很有气质,脸上光泽,头发染成了淡黄色,也显得比在坐的女人年轻,当然,也还有一点漂亮,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还保持着比较苗条的身材。

我于是便打圆场,对张茜茜说,你怎么打断人家的话呢?人家蒋女士也肯定是因为从中得到了不少的乐趣,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快乐嘛,人有了快乐,就需要让朋友们来分享嘛,是不是?

张茜茜没有反驳我,脸色也好看了一些。我知道我只要与她说话,她就有了快乐。她的快乐与蒋女士的快乐有所不同。一个是需要钱,而另外一个需要的是温暖。除了张茜茜不说话之外,其他三个女人都附和我的话。蒋女士特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无疑地给她解了围。

这时,张茜茜想起了什么,忽然从挎包里拿出来三本杂志,一人给了一本,她说,这上面有胡老师写的文章,你们看看吧,简直太感人了,一个动人的婚姻传奇故事,杂志就送给你们了。彩色光洁的封面,在灯光下闪闪烁烁。那三个女人便礼貌地翻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我们一定会好好的拜读。

张茜茜的脸上这时才有了一点胜利的笑容,好像用这样的杂志战胜了蒋女士的那本传销杂志。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意思是你搞的什么名堂嘛,这样的东西还值得向别人推荐么?我心里其实并不高兴,真正高兴的是这家杂志。

那天一直边吃边说到了十一点多钟,我以为是黄女士买单,因为是她打的电话呀,她而且也说过是她请我吃饭呀,可是她一直不说,装着在跟蒋女士说话。

张茜茜便手一招,对小姐说,买单。又说,请给我拿三个饭盒来。

黄女士这时却显得非常大气地说,下次由我来买。

因为说话多,吃得少,点的菜基本上没吃多少,三个饭盒还不够,于是又加了一个。张茜茜每回出来吃饭,都忘记了屋子里的那个男人,却没有忘记她的宠物狗。

一出了酒店门,黄女士她们便朝东走了,我和张茜茜往西走。

我说,不是说黄女士请客的吗?

张茜茜说,她也说了是她来买单的。

我笑了笑,说,你这是自作自受哩,你搞得赢她们做生意的人吗?她们的头脑精明极了。然后,我担心她又会叫我再去哪里坐坐,便马上挥挥手说,再见,我回去了。

我走了几步,听见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地沮丧地说,你就要回家吗?她站了许久,然后才慢慢地走开。

我那天其实并没有立即回家,我居然躲在街角拐弯的地方没有动,因为我忽然发现她没有坐的士,而她的家又是那么的远,难道说她走路回家吗?何况这个时候了,她家的那个方向早已没有了公共汽车。

说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竟然悄悄地跟踪了她,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回家。走了一段路,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没有朝她家的方向走,而是向河边走去。我倒是有了一点担忧,她莫不是想投河吧?不然,她这时候去河边做什么?

她没有朝后面看,肩上挎着挎包,手里提着打的包,一直慢慢地走着,她没有发现我就跟在她的后面,她肯定以为我早已回家了。她走到了漆黑的河边,河边上砌了防护栏,还有水泥桌椅,供游人休息的。现在,那里已是空寂无人了,只有街上的灯光很远地射去,光线变得十分的暗淡了。风很大,让我感到一阵阵发抖。我缩着头静静地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

她坐了下来,把挎包和那几只饭盒放在水泥桌子上,点燃一根烟,一动不动地坐着,暗红色的烟火像鬼的眼睛一眨一眨。我想,难道说她就是这样默默地坐着吗?一直坐到天亮?她难道说不怕冷吗?她一定在想着些什么,那么,她又在想些什么呢?

但是,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只见她忽然把烟一丢,站了起来,然后激动地说,你终于来了。

我以为是她要等的男人来了,可是我睁大眼睛四处看,也没有看到什么人出现。这时,只见她冲上前几步,张开了双手,做出了一个紧紧拥抱的姿势,埋怨而高兴地说,我整整等了你一晚上啊,你不知道等待是怎样的滋味?你难道说一点也不理解我这颗心吗?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我不用你说理由了。好好好,来了就好,我不会怪你的。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责怪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也知道我是爱你的,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只有我俩之间的爱情是最最真实的了,最最宝贵的了,你说是不是?你也知道的,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爱情,我的心早已成了一潭死水,只有碰到了你之后,我的爱情才闪出了火花,像冲天的大火熊熊燃烧,我真是感到幸福极了,真的,幸福极了……好,我一定答应你,把那个男人赶出去,明天就叫他走。哦,你也不喜欢狗,那我明天就把它们送给别人,好不好?我一切都会依着你。你看,我现在就把它们的食物丢掉。

张茜茜反转身来,果真从桌子上将打的包拿起来,朝防护栏走去,然后用力一甩,将包朝河里扔去了。她回过头来,走了几步,说,你看,我把它丢掉了,我不再喂它们了。她双手交叉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胸部,说,你紧紧地抱着我,对,抱紧一点,我真的害怕你走掉。如果没有了你,我真是太孤独了,太孤独了……说着说着,张茜茜低声地哭泣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

夜色掩盖了她的身影,但我仍然还是能够借助暗淡的灯光看见她抽搐的背。我一时怔住了。我深深地被这个女人的举动震撼了,谁也想不到,在这个城市冬天的夜晚,在寂静无人的河边上,有一个孤独的女人,在寒风之中,居然在臆想之中抒发着她心中的幸福和爱情,她在假想着有一个深深爱着她的男人。

她然后一直坐在椅子上哭泣,声音低沉。我甚至看见了泪珠一颗一颗晶莹地掉下来,我甚至发现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然后渐渐地湿透了身边的树,接着居然湿透了一片黑暗的寒冷的天空。我浑身情不自禁地感到哆嗦,不是由于寒冷。我曾经有一个念头,想走过去安慰她,但我最终没有走过去。我胆怯,没有一点勇气。我只是小心地躲藏在树的背后。

我不知道她会坐多久,她会投河吗?如果她要投河,那我还可以奋不顾身地救她一命。幸亏她好像没有产生这个死亡的念头,又坐了不多久,便依依不舍地说,我走了。她从桌子上拿起了挎包,默默地走了一阵,响起可可可的空洞的脚步声,然后她站住了,招手叫的士。

我然后才放心地往家里走去,心里不禁大发了一通感慨,这女人呀女人,这痛苦呀痛苦,这孤独呀孤独,这寂寞呀寂寞。张茜茜她会每晚上来这里吗?来这里抒发一通没有过的幸福和爱情吗?来这寂静的寒冷的河边上与她假想的男人约会吗?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担心她哪一天实在是绝望了,肯定会在昏浊的河水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

(未完待续)


(原载《人民文学》2003年8 月号,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9期转载)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