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从巫女到巫风
——叶梦《遍地巫风》读后
作者丨李正西
从巫女到巫风，标志着叶梦创作角色的转换。《遍地巫风》散文集的出版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可以说，“巫女”，基本上是自身体验、自我经历的表演。从此出发，有《湘西梦寻》、《月亮·女人》、《灵魂的劫数》、《风里的女人》等多部散文集的出版。其中贯穿着两在大主题：人与自然，人与生命。这在叶梦那儿又是统一的。人与自然应该和谐一致，人从自然获得生命源泉，获得创造的力量。自然给人以恩赐，以神话，以警醒，以启示。生命创造和精神创造在自然中进行，更在特定的自然环境中进行。人的生命形式和生存形式本身便是文化的产物。
是湘西的地域环境，特别是湘楚文化的人文景观造就了叶梦，使她能够在现代文明烛照下重新审视传统文化，用越轨的笔致写生对女性崇拜的歌颂，对于生与死的超越的描述，对于民俗风情的歌颂，并创造出“梦中世界”这随机性极强的对生命创造的精美散文。
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开始，叶梦转向现实大地，把目光投向对“遍地巫风”的观察。“巫风”，半对社会人生的精细观察和思考熔入笔端，着眼于对绵延不绝的传统文化造成的现实人生的批判。“巫风”无处不在，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造成人生的机遇、不幸、悲剧、喜剧。这表现在散文集《遍地巫风》中便是更多文化意味，更多现实色彩。
《遍地巫风》的历史根据是，湘楚之地，巫风甚炽，流传于沅湘之地的“九歌”祭星神、云神、水神、河神、雷神、日神、鬼神和司命之种等等，充分表现出巫觋文化的发达。其中表现生对自然神的崇拜，反映着农耕依赖自然，无法理解自在意志和力量的原始意识。“九歌”以浓郁的浪漫情调歌唱人与人、神与神之间热烈缱绻的情感与爱情，又反映出两性生活的公开自由以及对美好的理想生活热烈追求的情绪。这些仍然积淀在现实的普通人的意识里，表现在行动上和思维方式上，显示出顽健的生命力、善良多思的品性和对信仰和盲目甚至迷惘，对于命运难以把握的惶惑。《遍地巫风》正是以此着笔，反映出普通老百姓的精神面貌，以映照现代文明的辉煌，显示出提高全民素质的迫切。
叶梦不避凡俗，用精细的观察，细致诉笔触，从记忆中敏锐地捕捉几乎被人忘却的角落，发掘其包含的文化意蕴。她用她敏感的心灵去理解街头流浪者那麻木而又无可奈何的生存状态，同情他们的遭遇，感谢孤独的更夫在夜晚给自己的灵魂以抚慰。她在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只能以生存奔忙的人身上发现了他们生命力的顽强。无论是纸札匠、白案师、鱼贩子、匠，还是接生婆、收骇婆婆、牧师等等，均以各自独特的生活方式和坚强的毅力取得生存的权利，获得生存的空间。这便是《遍地巫风》中“三里桥一条街”一辑中的主要内容。其中最精彩的篇章要数《卜瞎子和颤婆婆》、《刘不难》。前一篇是写卜瞎子的特殊技能——善潜水和偷窃。善潜水，做过的好事令世人难忘;善偷窃，飞檐走壁，动作敏捷，手法熟练，但世人并不恨他，因为他只偷公家，不因为他有婆娘崽子要养，是为生活所迫，反而同情他。卜瞎子堂客颤婆婆在卜瞎子被关起来后，接连上访，终于成功。作家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注溢于言情，普通老百姓生活的艰辛亦可想见。但不论他们采用什么手段，其中透露出的是传统文化中急功好义和敢于自卫反抗的优良品质。当然，他们所处恶劣的环境和地位，当时的社会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刘不难》中的刘不难胸无点墨但都能与命运抗争。作者说：“我从刘不难身上，看到了中国女人的一种生命潜质，刘不难以非凡的女人的韧性把这种生命潜质发挥到一种极限。”饱经忧患和劳累的生命，显示出一种超负荷的极限的美丽。叶梦散文集的这一部分具有特殊文化意义。它提醒人们，清醒地认识现实，从实际出发去关注芸芸众生的精神文化生活的改善与提高。
叶梦又把她的眼光投向益阳城和益阳以外的世界，深感文化如神秘的暗示或潜在的幽灵，仍在塑造着人的精神和性格。神话遍地，成为一种无法摆脱的精神和生活方式。正月十五要耍花灯，舞龙舞虾舞蚌及采莲船舞是与水相关的神话的演绎。五月端午赛龙舟祭龙神，驱鬼辟邪，也是神话的延伸。洞庭龙女、吕洞宾，潘子良、赤山与君山等等神话传说仍在民间以不哀的生命力流传，在实际上人人都无法逃离神话的漫淫，无法挣脱，造成心灵的神秘斑斓。资水一条河，从险峻的山峰中穿行，绵延一千多公里，从上游的新宁到下游的益阳，形成了各自不同鲜明独特的流域文化，如新宁奇特的山水美造成一种新宁人的儒侠文度，以文会武，以武会文，人才辈出;如邵阳人的好胜勿欺，不信邪。邵阳曾是昔日的宝庆府，有谷谚谓：“铁打的宝庆，纸糊的长沙”。这与邵阳人古来依靠资水冒险闯世界的经历有关;如新化、安化是古梅山文化的中心，仍保留着许多古朴的民风和原始的宗教习俗，新化人吃得苦，扮得蛮，很能代表湖南蛮子的精神。安化的新安民风膘悍，虽稍有不同，但尚武精神则是一致的。梅山文化的神秘与灿烂如久埋尘封的宝物，近年来才引起文化学者和专家的注意。叶梦文化学的眼光，看出了其中的色彩，看出了深蕴着的精神力量，写出了在这穷山恶水、蛮夷杂居之地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变化，写出资水哺育下人才辈出的文化景观。
叶梦又站在益阳之外咀嚼乡愁、乡音里的滋味，也写得实在，写得情趣盎然。乡愁里品尝出传统美食佳肴的啧啧香甜，吃遍长街，渗透着益阳人的智慧，积淀着深厚的文化和如丝如缕的乡情。在乡音里品昨日歌舞节日的欢乐，说着鲜活机灵的益阳话，唱着山歌，在芋香的节日里赛龙舟、划龙船，做“瓢尔姑”的游戏，使人又恍入神话的境界。但现实呢，局外人的冷静观察，其文化积淀的消极面也表现得充分，表现得荒唐至极，把一座益阳城变成巫风遍地的城池，十年动乱中尤为突出。信仰的缺席，寻求肉体和灵魂的庇护的现代巫术便应运而生，神仙水、甩手操、鸡血针、红茶菌、气功热都曾风行一时，显示出现代巫术的力量与荒唐。运动的体育场曾负载过多少资崇拜现代神迷信的重量。改革开放年代，仍在巫风流传，谣言风起，成为商人敛钱的手段，对富者嫉妒心理的发泄，贪官下台的前奏，鬼故事的市场;假扮神仙道士竟可骗得可观钱财，“特异功能”不灵者亦能风行一时，“女神仙”的应运而生，等等这些病态的社会现象的一再出现，说明我们多么需要再来一次科学的启蒙运动!
这正是叶梦所期待的。她在这本散文集中不惜花费笔墨,翻查历史资料，请出陶澍、汤鹏、魏源、胡林翼、蔡锷这些历史文化名人，请出周扬、周立波、叶紫、谢冰莹、莫应丰这些现代名人来镇压流传中的古代的和现代的邪恶的巫风，来彰扬传统文化滋润下的普通人的优良品格。叶梦可谓用心良苦。
叶梦这一努力均表现在她这本《遍地巫风》散文集中。她跑进跑出，从里到外，从外到里，从远到近，从近到远，观察着，思考着湘楚文化结出的益阳这颗璀灿的明珠，看出她的闪光的美点，看出她丑陋的瑕，看出生命的辉煌、创造的动力，其结论是，想辉煌者“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终将烟消云散，化成灰，化成风，灰风烟灭。只有脚踏现实大地，用勤奋、用汗水、用奋斗得来的，如“卖刷把的婆婆”，“卖黄泥巴”的刘宝，都可以轻写地获得生命的辉煌。这是真理。
叶梦这部散文集的出版将她因有的朴素文风进一步发挥，再一次展示出她淡而有味，耐人咀嚼的风格魅力。
（作者李正西，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