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丨徜徉于故园的追寻——读叶梦的散文集《遍地巫风》

2016-12-15 09:38:1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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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陈和西油画作品)


徜徉于故园的追寻——读叶梦的散文集《遍地巫风》

作者丨张国龙


我是通过读《灵魂的劫数》一文开始关注叶梦的。初读叶梦,被其文本系统中所昭示出的一般女性作家所不具备的“深度”所震撼。叶梦企图掂量出“灵魂”的厚度,企图以女性的独异的敏锐以及自己怪诞的“巫性”思维给生命以准确定位。对生命本体“自我”的叩问、解构和诠释,叶梦无疑具有了某种前卫性。无论是“创造”系列,还是对月亮/生命的感应和顿悟,皆标记着叶梦独辟蹊径,孤独而迷惑地走向了“破译”自我的“荒芜英雄路”,而且越走越远。叶梦选择“散文”作为其“求道”的“旗语”,以迷离、朦胧的思维惯性和灵感迸溅的感性直觉,建构起了神秘而灵异的语义空间,释放出个体生命的弹性和张力。叶梦新近出版的散文集《遍地巫风》标志着叶梦结束了某种力不从心的“玄思”。如果说叶梦此前的散文创作是通过观照“女性”(女人)自身从而对生命的源起与归宿作形而上的注解的话,那么《遍地巫风》中的叶梦,则表现为以根于令她魂牵梦萦的故园,以“赤子”情怀在“形而下”的层面上继续对生命发出了一连串或轻或重的追问。这种追问,可以归结为:寻根一给生命本体“自我”定位。

当那场“寻根”风暴席卷新时期文坛之时,叶梦正痴迷地关注于自身生理/心理的悸动。对“自身”的迷恋和解析使得叶梦在较长一个时期内“顾影自怜”,致力于破译灵魂的“密码”。这种努力一度界定了叶梦散文的创作取向,当然也导致了其题材偏狭,思维偏执。这是一段艰难的心路历程,叶梦挣脱“自身”的樊篱,将困惑而企盼的目光投向自己置身于其中的外部空间,开始了她本人的“寻根”游历。

探求“巫性”源流,是叶梦“寻根”的起点。

叶梦说:“我不能没有月亮。我与月亮之间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暧昧关系,月亮之与我,就象宗教,常常使我陷入一种人定似的冥想,也使我得到了不同寻常的生命体验。我已经领悟到了月亮的诱惑。”这种近平“自以为是”的直觉以及常人难以企及的巫性感悟力,常常使叶梦感到生活在精神的“真空”地带,愈往前走,愈是人迹罕至,灵魂愈加孤独无依。尽管她从不会逃避这种痛楚的“求道”选择,但她不愿把自己“异化”为一株无“根”而漂流的浮萍,她需要回到她所“浸泡”过的现实的生活中去,回到她所归属的“群体”之中。她企图把自己置放在某一传承已久的“集体无意识”之中,为自己寻找到一种精神的支撑点,从而进一步破译“自我”之所以呈现出这种生命态势的“秘密”。因此,叶梦乐此不疲地发掘盛行于资水流域,尤其是叶梦的故乡——益阳的“巫风”根源。《遍地神话》记述了流传在益阳的种种“巫性”仪式。叶梦虽无法解释“益阳人靠菩萨”(意即依赖神灵而生存)时真正因缘,但她毫不否认,这种“尚巫”之气已潜入其血脉。她说:“长年生活在益阳的人,并不能自觉地感受神话的环境和氛围。我也是离开这座城市,再回过头来看时,才发现这片地域的独特的精神传统,才发现自己的心灵早已被密密匝匝的神话丝给所缠绕,无法挣脱”。集结为“遍地巫风”的一组散文,叶梦从层出不穷的“谣言”,“流转的巫风”、以及“巫城”的“常态”等视点,以惊奇而公允的心态审视这吹拂过资水大地的“遍地巫风”。叶梦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她似乎也无意急于探问出所以然,面对怪诞不经抑或是神奇迷离的“巫风”,她始终保持着几近冷漠的冷静。她说:“人 对于人的本身知之甚少,所以我不断然否定”。她理性地洞悉“这块土地上的人天生有一种造神的能力,人们在潜意识中是那么配合默契”完成着“造神”的仪式。对这种“造神”风尚,叶梦予以了真挚的理解:

“尽管高科技产品开始渗透这座城市,然而无法改变的是灵魂。”叶梦甚至更愿意相信这种“秉赋”是经由“遗传基因”传递下来的。与生俱来的气质似乎不可忏逆。

追寻灵魂的“根”源,安妥凄惶的“归属”感,依傍源远流长的血脉承续,无疑是抚慰心魂的灵丹妙药。字里行间,叶梦淡出了其散文中一贯所“张扬”的那种“惊世骇俗”的“冲劲儿”,多了几许沉稳和平和,感情内敛,蕴藉着一种柔韧的穿透力。

追寻益阳独特的人文景观与地理环境的关系,以及自身所受的影响,拓展了叶梦“寻根的思路”。“童年情结”往往左右着一个作家的创作态势,童年生活的烙印是作家创作的源流。最初的生命记忆中的情绪,经由心灵的尘封,一如老窖,在绵长的岁月里,散发出隽永的芬芳。说叶梦骨子里潜伏着一种“资水情结”(或为“益阳情绪”),一点也不夸张。

叶梦对资水河饱蘸诗性的歌赞,以及对“人与河”的思索,已经超越了“人”与“河”的界域。她坦示资水河对其“心灵的滋养”, 她也承认“人与河的关系不会只是存在于诗意的感动之中,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世俗的琐碎的庸常生活的依存关系”,但不管资水河给予了她什么样的记忆,而在叶梦心中,资水河是“不可替代”的。对资水河的解读,叶梦不仅仅是停留在对其“寓言式”的主观感悟层面,她的目光穿越了资水河物流长的岁月,纵深地“勘探”资水流域的人文景观与地理环境的关系。她笃信是资水流域的山水风骨“教化”了资水人,“蛮子精神”、“尚武”、“能吃苦”,乃至“说话的利落,骂娘的抑扬顿措的调子”等精神表征皆与他们所处的地理环境有关。叶梦说:“千百年来是这一条资水……沟通了沿岸各地,形成一种流域文化。对故土的这种逼近“灵魂”的认知,在集结为“乡愁里的滋味”的一组散文中,表现得更为直观,更为“世俗”而真切。益阳的各种风味“小吃”,民歌《采摈榔》与益阳人“喜嚼摈榔”的关系,以及含蕴着浓厚的“巫性”色彩的“百家米粑粑”等,无不牵扯着叶梦湿泳漉漉的乡愁。由益阳人的饮食习俗,叶梦发现了自己身上所熏染的这些文化特质。她慨叹“饮食习惯正象遗传基因的锁链一环套着一环”,而特定地域中的人喜欢吃什么,“不仅是吃的快乐,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身体与精神有一种调节和抚慰”。这种感悟,带有了某些“超验”的色彩。此外,在外地人听来极“土”的益阳话,作为叶梦的“母语”,无论是“写作”还是“交流”皆显示出了它的“重量”,也只有在这种语言思维中,叶梦才感到“最为痛快最为尽意”。

叶梦将写作的领地移转入资水,是其生命感悟力膨胀的使然。这位才情勃勃,热衷于“创造”的资水女儿,以女性罕见的“大气魄大襟怀”感化了沉默无语的自然风物。蓦然回首,叶梦突然发现眼前心上竞然留下了那么多与自己相关或不相关的“故人”的影子。于是,她手中那支玄妙的笔,又点化了一群世俗万象中的人物。《遍地巫风》中的人物大体分为三类:一为庸常而落魄者。诸如满老倌、“更夫”何辟、“接生婆”曾喜娘等。这一类位卑而命苦的小人物,叶梦总觉得骨子里与他们的灵魂是“非常亲近的”。二为具有“巫性”的神秘人物。“惊骇”(喊魂)婆婆、“飞贼” 卜瞎子以及“会诊驼子”的三爹等。他们往往表现出某种“反常”或超常的能力。三是伟岸杰出之人。汤海秋、胡林翼以及“三周一叶”(周扬、周立波、周谷城和叶紫)、刚去世的莫应丰。叶梦表现这些人物独立的“风景线”时,很少以旁观者的姿态予以评判。而是运用“以我观物”方法,人物在“我”的眼中通过“我”的主 观情绪的过滤而活现。因此,这些看似“他者”的人物,实际上沐染了叶梦的精气神,叶梦巧妙地运用“他者”的生命态势“自观”、“内省”。尽管左右他们个体差异的外部条件大相径庭,然而叶梦深信有那么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他们呈现出某些“类”的特征。

当然,叶梦的“寻根”游历,还没有抵达她应该走到的“目的地”。凭着她独异的才情和秉性,叶梦还可以走得更远些。如此,她的追寻就不会仅是在事实、现象中运转神思。

总的说来,叶梦的《遍地巫风》与其前面的散文相异之处在于:主要探求与“自我”生命存在密切相关的“外宇宙”。希望这种探寻仅是叶梦叩问生命本体“自我”的一个环节,它只是一种补充,一种辅助性的操作。因为散文“向内转”的文体特质决定了散文写作的趋向,“外宇宙”不是其更适宜驰骋的疆域,否则,散文将向“小说”等文体倾斜。叶梦是少数几个“纯正”的散文作家之一,如果偏离了“散文”轨道,叶梦的创作将难以预测。据我看来,叶梦可以说是注定该写散文的,她的敏锐、直觉和“巫性思维”定式,皆是地道的“散文因子”。而叶梦由“内宇宙”转向“外宇宙”:这种做法是一种“冒险”,其散文易于滑向“随笔”的领地。我们希望叶梦关注“外宇宙”只是对总体把握生命的一种必然需求,而回归到“内宇宙”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本文发表于《书屋》1999年1期)



(张国龙,四川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院长助理,发展合作中心主任。教育部国培计划授课专家。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和中国当代散文研究。出版有论著《成长小说概论》,随笔集《荒草与阳光》《背包为家》《麻雀为邻》,长篇小说《梧桐街上的梅子》《许愿树巷的叶子》《银杏路上的白果》《老林深处的铁桥》《红丘陵上的李花》《离开是为了回来》等20余部。主编有散文集《来生让我做您的妈妈》等40余部。长篇小说《头长反毛的小丫》是新闻出版署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优秀百种图书。曾获中国图书奖、冰心图书奖等。曾被评为中国最受读者喜爱的十大儿童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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