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背景丨蒋老师的宽容

2016-12-13 13:00: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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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老师的宽容

文丨叶梦


五年一期,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这位老师姓蒋,这个姓可不好。

蒋老师个子虽高,但看上去像个娃娃,学生头,唇边刚刚长出一圈毛茸茸的胡子,那样子,顶多18岁。

太年轻已是不幸,更不妙的是:一上讲台,便非常认真地略有点儿怯生生地说:“我才从学校毕业,只比你们大几岁,今后,我们便跟兄弟一样……”

“啊——”一听他的开场白,我们心里便欢呼开了,这么一个嫩生生的人儿,今后我们可要无法无天了哦!

那时候,班上最调皮的要数我们四个妹子,我们四个一帮,好得如结义金兰,团结得铁桶一样紧。我们四个人都有外号:周惠娟叫“惠鬼”,蔡丽卿叫“丽鬼”,张爱冬叫“爱鬼”,我叫“梦充鬼”。我是这四个鬼儿的头。了不得的是,我们比伢子更能野、顽皮、顽得新鲜。我们不喜欢玩我们那个年纪的妹子爱玩的香水纸片、美人头歌片、绸结花夹乃至珠儿串儿什么的。专玩那些的女同学,我们看不起。我们崇拜的只有孙悟空。喜欢恶作剧,喜欢那股野劲儿。当时益阳市湘剧团有位演孙悟空出名的演员马青鹏,我们也很崇拜他,他的筋头翻得好,金箍棒耍得也特来劲。我们一待下课便练功,“崩一字”、“立阳雀子”、“郁腰子”,我们起劲地练,好像要把自己练成一个女侠。晚上哩我们也不做功课,专门找场地练功夫,练胆量,从很高的地方往沙堆里跳。那时我妈妈的医院正在修门诊楼,房屋架子已建好,没有铺楼板,房上搁着一根根只有脚板宽的水泥预制梁,我们比试着从那独梁上走过来走过去,跌下去可是要断腿要送命啊,我们一点都不怕,一个个都有英雄一样的胆量。

我们四个“鬼”成绩都不错,又都是班干部,心里愈发傲气得不得了。班上的男同学我们不屑一顾,不理不睬,从不和他们说话,仇敌似的。尽管那个年龄是一个对异性排斥的年龄,但像我们那样一直到小学毕业和男同学的关系不曾解冻的,似乎很少听人说过。

这位新来的蒋老师也是伢子,毫无例外,他也成了我们的“对头”,变着法子和他闹对立,仿佛是我们最开心的事。

新来的蒋老师,教课很认真,一点都不肯马虎。我们心思多半不在听课上,一门心思研究着这位新来的老师。

好啦!好啦!一开口便抓到一个特点,这位蒋老师讲课时,嘴喜欢往右上角歪,吐一个字要轻轻往上歪一下。我们总算找到了攻击老师的地方。

一次老师又提问了,我很乖地把手举起,果然一下点中我。于是,我忍住笑,居然狗胆包天地在回答问题时,嘴唇一歪一歪,学得俨像。?老师开始还不曾介意,爱鬼惠鬼她们心领神会,望着我窃窃地笑。当老师已经发现时,课堂里已笑成一片……

老师领教了我们的“本事”,脸儿气白了。

喔哟!我们好生得意哟!

我们从来没有好好儿地把心思放在念书上。和老师对抗的鬼名堂总是层出不穷,以致后来酿出了一个高潮,那是一次晨读课,规定我们朗读课文《台湾海峡浪滔滔》。

我们一开始就预感老师这个姓不好,这不,果然来了麻烦。

那篇课文是一首政治口号诗,不比《小英雄雨来》之类课文有情节,也不记得作者是谁了,开头两句是这样:“台湾海峡浪滔滔/掀起十二级大风暴……”末尾一句是:“向蒋介石开炮!开炮!开炮!!”至于课文的内容,我们从不去想,我们读的小说,比这鸟课文有意思。晨读课,一般是各读各的。有了我们这几个“鬼”操纵,读到末尾一句时,我们几个下死力声嘶力竭地齐声吼叫。我们的别有用心正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于是全班男女同学一律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暗示和诱惑,各自诵读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卷入全班齐读,读到末尾一句,全班同学竟像五十多条小疯狗一样狂喊乱叫,“向蒋介石开炮!开炮!开炮!!”吼声惊天动地,教室破旧的楼板震得山响,几乎要坍塌下去。这种形势真可用排山倒海这个词儿来形容,我们一颗颗幼小蒙昧的心在那波峰浪谷间跌撞得晕了,不知东南西北。

真是好得意啊!好开心啊!要把老师气晕啊!

老师就在房里,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

他终于在震耳欲聋的吼声中走了出来,脸气得成了一张白纸,眼里波光闪烁。一开口说话的声音便抖得不行。

“同学们,不要这样,其实我并不姓蒋……”

他的话没说完,又转回去了。

我的心里一软,哗地从那个高峰跌落下来。

全教室一下子鸦雀无声。

几十条小疯狗一下子变成哑叭狗。

老师依然没有惩治我们,连“留下”、“罚站”都没有挨,再说他从来不搞“罚站”之类。他依然宽宏地把我们当弟弟妹妹,可我们这些冥顽不灵的小家伙仍然恶劣地和他作对。?他的慈悲助长了我们的嚣张,我们依然淘气,课间休息时常常要溜进他的房里,他的房间锁了照样也能进去。

我们最喜欢翻他的抽屉,主要想看看他是不是写了有关我们淘气的事,翻开一个本本,里面竟然夹着一份自传,一看到这两个字,我们四个“鬼”便紧张了,头凑到一起,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我相信我的父母很穷,要不然,他们是不会把我卖到一个姓蒋的小商人家里的……”?只念到这一段,我们全都傻了,蔫在那儿好一阵。我们一句话不说,悄悄地把没有看完的自传放回原处。

这时,我们心里头已在认错了。

从那以后,我们确实安分了一些,当然并没有一下子变成一个好孩子。蒋老师的房里依然常常地去,我们依然像检查官一样检查他那些从来不锁的抽屉。终于有一天,我们在他的抽屉里又有了重大发现。

也是这个发现从此开始改善我们和蒋老师之间的别扭的关系。

那天,我们照例去翻他的抽屉,照例去翻那些我们已经十分熟悉了的本子册子之类。忽然我发现一个手册里夹着一张四寸的姑娘照片。

“爱鬼、惠鬼快来呀!了不得,来看——”

四个“鬼”头凑在一起,高兴得一身乱颤。照片中的人儿梳着两条辫子,紧闭着嘴,一个端庄的不爱笑的姑娘。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把我们四个人弄懵了,我们发了狂似地大笑,小肚子都笑痛了。

我们还跑到教室里大叫“蒋老师谈哒爱哦——蒋老师谈哒爱哦——”全班同学都知道了。那些小孩子们也都高兴,恋爱是大人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如今我们的老师也恋爱了。因为这,同学们不计前嫌,一律皆大欢喜。

然后,我们很珍惜地把照片藏好,悄悄地把撬开的门关好。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溜进老师的房间捣乱过。

蒋老师有了秘密,一下子在我们心中神圣起来,从前,我们老把他当一个大孩子和他淘气。

自从发现蒋老师女朋友的照片,和蒋老师的敌对情绪缓解下来,和男同学的关系依然没有改善。男同学也有一帮,为首的那个姓杨。他们一帮还和另一帮女同学约会呢!那一帮女同学年纪比我们四个大,这个年纪,大一点便会有很大很大的不同。?我们固守着儿童的堡垒,不管我们是否害怕,变成大人的危机却偷偷向我们爬来,我们并不知道。

尽管我们和蒋老师的恶作剧层出不穷,蒋老师从不报复我们,仍然让我们四个当班干部。我的作文成绩,依然每一篇都是全班最高分。作文的末尾总有老师用红墨水写下的一大段评语。他那一手钢笔字真漂亮。这一点令我们羡慕不已。我还被推荐到市里参加作文比赛,我为学校拿回一个唯一的奖。那一期我的总分名列第三。我虽然未被评为优秀队员,蒋老师却用红纸写了一首打油诗表扬我,那张红纸贴在学校礼堂前的门廊里。

快要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知道老师要结婚了,这可是一件神秘的大事情哪!

我们四个聚拢来,把身上有限的零钱全凑到一起,大概也只有块把钱的样子,那时候的一块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得的数字了。

我们到新华书店挑了几幅画,用红纸卷了,趁着断黑边去送画。我们在买画送画的路上真是又兴奋又神秘,要去参加只有大人才有资格参加的婚礼,好像我们一下子都长大了。可是一到蒋老师的房门口,情形便不一样了。

老师的新房便设在他的寝室。就在平日里我们曾经为非作歹过的老师的房子的门边,如今贴着一副对联,对联起头的两个字用了老师的名字,末尾的两个字用了新娘的名字。因为这副对联,昔日的蒋老师那个房间已离我们很遥远了。如今这房可是一间新房,结婚可是一件神圣而了不得的大事儿。

到了门边儿,四个“鬼”妹子子鬼头鬼脑,谁也不敢进去,只鬼鬼祟祟地躲在门边,一反常态地扭捏起来。?还是我胆大一点,敲开门把画送到新娘手里,然后逃命似地奔出屋来,蒋老师大声喊:“熊梦云嗳,张爱冬嗳——”蒋老师和新娘追出来,捉住我们稍后的两个,硬让我们去他新房中坐,我们害羞死了,死活不肯去,又欲逃跑,新娘子眼尖手快,追过来塞给我们每人一大把糖。

我们得了糖,稀里哗啦地踩着破旧木梯,一直跑到礼堂边才松一口气。于是剥开一颗糖,口里含着糖,讨论起老师的新娘子来。

“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她不爱笑,一脸端庄严肃,但她是个好人,感觉到了。” ?“她走路腰板挺直,好像电影明星某某。”

“她也是小学老师呢!在河那边教书。”

我们四个一味对新娘有好感,巴不得她也来教我们的书。再说,也因为她,我们的蒋老师那天特别有生气。他理了发,穿一件新蓝卡其中山装。在我们的记忆里,蒋老师做新郎那天是两年来最光彩照人的一天。?我们四个“鬼”女子,偷偷分享着年轻的蒋老师那一份快活。那一天,我们好像过得特别有意义(这样的句子,常常是我们同学们用来作为一篇作文结尾的话)。

临到小学毕业,蒋老师让我把这两年来的全部作文重抄在一个厚本子上存在他那里。这时候,我才明白,我自己原来是蒋老师最器重的学生。

回过头来看,只有小学五年级六年级是我们最快活的日子。真是天堂一样的生活啊!为我们营造这样天堂氛围的正是刚刚从益阳师范毕业的蒋老师。蒋老师用他年轻的胸膛,容忍了我们种种愚顽,情愿“忍辱负重”也决不肯伤害我们。在蒋老师仁慈的心造出的宽松氛围里,我们的个性、秉赋得到了自由的发展。

离开蒋老师的世界踏入这个社会已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的风霜已使我们的心灵锈迹斑斑。我多想回到蒋老师支撑的那个儿童的天堂里去,坐在五年级或者六年级的教室里,做一个永远的小学生啊!



(原载 1988年《小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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