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背景丨谢幕的方式

2016-12-13 12:28:0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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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一丁凯安、 右二冯明德、右三裴建平、右四为冯春发、右五杨银龙,左一郭炼钢、左二为叶梦、左三赵新生。照片由作者提供)


谢幕的方式

文丨叶梦


我始终无法用超然的态度对待死。任何与我不相干的人的死都会令我悲痛。惟独有一次我听到小明子的失踪的消息时,我竟然没有悲痛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对我认识的人的死持这种平静态度。

关于他的死,我早有预感,我知道他终究会走这条路。

我常常有这样的经验,在心灵上相通的人,往往交往最少。有时候只需一个眼神,便能笔直走到对方心里去。

他是我的朋友冯明德的弟弟,大家都叫他小明子,大名叫冯春发。我偶尔参加在他们家文学青年的聚会。每每这个时候,他总是羞涩地一笑便躲开了。他从不参加我们的谈话。他年纪小,早已被这群人忽略了。他在羞涩一笑时,眼珠儿在厚眼镜片后一闪便沉没了,我在那一闪之间算是认识了他。他是 一个不爱热闹的人。一个在心灵上真正进入哲学思考的人,和周围的一切总是会保持距离,现实和他的心灵往往有一个巨大的空间。

他没有出去流浪之前,我根本就没有和他交谈过,我只是听他的哥哥说过过他喜欢看书,他对于存在主义哲学很感兴趣,他思考的问题已经永远不是当时大多数文学青年所思考的问题。后来,我听说他得了一场大病,病后告别家人,独自溯资水考察去了。从湘西进入黔东,以后就在黔东南少数民族地区流连。这实际是心灵的放逐。

我只知道他启程的时候,有一些朋友去送行,从家出发,沿着资江河溯流徒步行走。他为什么选择做这样的考察,为什么要去寻找资水的源头?我不知道他的初衷。后来听冯明德说,他写了不少笔记,也拍了一些照片,表面看他做的大概属于文化考察和民俗考察之类的工作。实际上,他选择贵州少数民族地区的蛮荒地带是为了在一种特殊的场景下进行一种精神的思考。?

也许他是寂寞的,在他的周围,他很难找到谈话的对手。他在第一次结束考察返家路过长沙时,找到我,他需要与一个人讨论,也需要心灵的宣泄。

一个冬日的黄昏,他背着行囊,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我安顿他在招待所住下便开始听他讲他的经历。?

他的语言是跳荡的,也许,他感到语言本身就是苍白无力的,他心里想什么往往很难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尽管如此,他的经历感受和思考的一切,殊途同归地与我合拍,尽管语言有障碍。但不须仰仗语言的准确表达我便能理解他的想法。这样的谈话十分投入。我们谈话始终有一个主题,即生与死。我们无法回避这个主题。他的孤独感、他在流浪过程中的种种感觉,引起了我的共鸣。他的流浪的方式是我以为一种不同形式的思考,走着思考。还有,他走过的那些蛮荒村寨、岩洞都是我一直盼望着去的地方,他看到的岩画和骷髅,对于我来说都具有极大的诱惑。

小明子的考察归来后,在益阳的文学朋友圈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一个平时不为哥哥圈子中朋友所注意的小明子,此刻像一个冒险家、像一个英雄,在人们的眼中有了一层光环。这个光环对于小明子也许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那天,我因为春节休假回家,也参加了他们的一次聚会,在益阳老街背后的一个叫三角坪的小明子的家里。那天,好像是以小明子为中心主讲,除了以冯明德为中心的文学圈的几个青年,还有一个中学的美术教师丁凯安也参加了。那天小明子谈了什么,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了。只是后来大家分手的时候在冯家的门口照了一张照片。

小明子的流浪方式引起了大家的极大的兴趣。

小明子式的流浪是我早就梦想经历的一种生存方式。我渴望那种生存方式,然而,我只是永远停留在流浪的梦想里。有一个时候,我曾把小明子看成我的精神特使,另一个自我。我和小明子之间,那种流浪的心迹,那种孤独的感觉,那种对于生命的本来态度都是一致的。

1986年的的春节前夕,他寄了一枚漂亮的虎年贺卡给我,那一枚贺卡,印着一只彩色的小布老虎,因为我属虎,特别喜欢收藏关于虎的一切图案。我把他的贺年卡也收藏至今。小明子失踪后,我才知道他也属虎。一个24岁的年轻生命就在一种极度精神迷失走入绝途后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听到他的失踪的消息后,我找出他在1987年5月27日在贵州毕节写给我的信,他在这封信中,他给我详细地描绘了他在流浪中的一个场景:他在几十里无人烟的森林边的小河里裸泳。游完,他又在岸上作画。他把即兴涂抹的画一张一张地送入河中。最后,他赤裸地躺在高出水面的 一块大石头上。这时候,他说:我真想就这么死去……我从他的信中读到一种无法排解的孤独。我似乎听到他野狼一样的嚎叫。我已预感到了什么,可我无法帮他。无法给他复信。他没有固定的地址。

我似乎早已知道他骨子里的东西。我似乎早已预感到了那个结局。

不久,我听到关于他失踪的消息。

我没想到他会以一种这样的方式谢幕。

他哥哥冯明德从湖南赶到贵州,据说遇难的现场中,有一个湖南的朋友在场,还有一些当地人看着他下水游过那条河,那条河不宽,他的水性好。没想到,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那条河上。

小明子的精神世界对于我来讲是一个谜,我过去毕竟对于他的情况不太熟悉,他不过是朋友的弟弟,一个不爱说话的看不出有什么学问的大少年。但是,当我知道这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孩子,从他读的那些书时,看他对于克尔凯郭尔的痴迷,对于德国作家黑塞的偏爱。我知道了他的思考的深度。

一个没有幸福童年的孩子,一个想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的孩子,一个敏感的执傲的孩子,一个走入西方哲学的一个巨大的迷宫的孩子,对于生存与生死的诘问,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样的问题,他的选择流浪其实是一种对于生存环境的逃避,是他选择的另外一种呼吸的方式,他希望改变呼吸的方式也许能够改变他处于精神的绝途的困境。

很多年以后,我听他的哥哥冯明德说过一些关于他的身世,因为父母离异,他从小在爷爷奶奶家长大,他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还有一个属于他个人隐私的原因是因为他怀疑自己不是冯姓父亲的真正的儿子。他在小的时候,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得到过这样的暗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栖身的这个家庭的主角——爷爷和奶奶和他实际上没有一点血缘的关系了。尽管那两位老人对孩子来说已经取代了父母的角色,他和哥哥也只是一种同父异母的兄弟了。如果他敏感,强调自己的这种感觉,他就会产生出许多困惑。小明子一直在寻找的,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还是一个精神的父亲?他的敏感和孤独是不是与此有关。

他在长大的过程中间,没有人能够和他讨论这些困扰他的问题,他选择了向书本求助,他喜欢读的书有德国作家黑塞,还有克尔凯郭尔等。

我没想到,他居然以这种形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对于他的意外失踪,我始终是平静的。对于他这样一个充满孤独、充满焦虑的灵魂,任何生的形式都无法解脱,于是,他选择了这样一种形式。他那孤独的灵魂得到了永恒的解脱。

其实,如果他更加强大的话,他完全可以不选择这样的形式来结束,他那么年轻而且有良好的感受和语言,难道非要采取这样的极端的方式吗?

对于他的死,我的感觉是沉重的,

我曾经走过与小明子相同的心灵历程,然而奇怪的是:我居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系长篇自传体散文《灵魂的劫数》中的一章,原载《芙蓉》1992年4期)




附:小明子(冯春发)给叶梦的信

1986年5月27日致叶梦

叶梦:

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问我生与死问题的人,也是至今为止惟一的一个人。当我在车来人往的毕节大街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漫步走过一个又一个商店和家庭的橘黄色、金黄色、乳白色、翡翠绿灯光的窗口和门廊;当一张又一张苍白的脸,以及红润、欢笑的脸在这各色灯光里泳行;当车来人往的生生死死的潺湲在街道上,在星光闪烁的苍穹下,我的手就是路面,我就是世界。我就是玉屏笛,我就是我的十个指头,而这时的风和悠忽的树林和贯穿的梦话,会把人声、喇叭声等一切声音与人融合起来,作为我的和声的背景,揭示生和死的存在原来是从来就不存在的,是不是新柏拉图的存在的幻觉,是不是克尔凯郭尔讲存在的三阶段首先讲的那个存在。我搞不太清楚,因为,我的这种感觉是在经常变动食宿处的经历,安全与危险都浸在孤独里来起伏交错,且与远山绵延时带给我的韵律和深夜渐逝的歌的感受相混合。

……

叶梦,我真的闹不明白呀!正像你这个笔名所揭示的,每一片叶子都不知道遥远处星光下的树有多少银色的闪烁。也许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但也许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只是一片充满了喧嚣与骚动的需要、满含泪水痴痴地凝望的世界,只是一管竹有一个牧童抠了八个洞眼(才弄出几个清音);只是什么地方什么都不曾有,将来也不会有;哪怕你的周围的人以各种形各种色各种情的,叶子的颤动和闪烁和黑和白,来证明存在的现实,来排除幻觉,甚至这几页横横竖竖的笛膜一样的字也以证明我的存在来排除存在的幻觉,可是,你想没有想过,这纸原是空的,是白的,是纸浆,是东汉蔡伦造的;也是竹简、是甲骨、是结绳、是手指脚趾是……是……是潺湲来了的,仍要潺湲而去,如果说现实现在即刻就是存在的实体,那么一切声音都不过是世流中的音籁的时候,那么在中子之于地球,视同人眼中的水和气体一样的时候,你这片叶,你这个女子,你这一音籁,不,音符一样缀在旋律不属于潺湲,那又属于什么呢?既然属于流,那么即刻是否存在呢?(都要消失,从来就无所谓永恒,也就无所谓生死)那么过去和将来是否把你放在否定又肯定的流里,使你悠来荡去而扯得零碎为散射的光而不复存在呢?

我的好老师,我的好朋友,我走很远很远的路原不过是为了走一条很近很近的路。有次在过一个森林中的小河时,因那几天连续下大雨,水位涨高,流也很急,方圆四十里无人迹,我是独自一人在里面便什么也不顾虑,在雨后初晴的河岸上,脱得一丝不挂地泅泳了八次,把行李分批运过小河,过后,说不清是疲倦的欣然还是恋祖情结的潜在发作,我把画夹打开,把颜料直接挤在纸上再用笔刷开,目光一直盯在纸上,什么也不想,心里流的(什么)手就倾泻什么地涂满了十多张纸,然后把他们恭恭敬敬地捧到河中间去,在阳光流淌的温湿的森林里,在湍急如时空如祖宗飘飞的长发一样的林中的河流里,一步一步地走向河心,庄重地献上我的祭礼。我的心啊再也不复存在,我静静地裸着,躺在高出水面的一块巨石上,任阳光尽情地抚摩我的一切,梳理我的一切。阳光和水和生死,在流。我真想就这么死去。此刻,这潺湲渐至不能自控,于是,便来这纸上痴痴呆呆地涂抹起来。

石头春发 1986·5·27黔·毕节


我是属虎的,经常在孤独得受不了的时候,虎一样地吼叫,有时想把叶子震落下来,有时想这吼叫的声浪是山洪要它毁灭一切,可有时有时有时是对着湖畔的亲朋一个个的深情地呼唤,其中就有你,我好朋友,我好老师!

同上

1986·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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