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飞翔的姿势(3)

2016-12-11 21:33:0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飞翔的姿势

作者丨姜贻斌

3

你没事吧?

没事,哥。

你要忍着。

我忍,哥。


我几乎什么事情都对哥哥说,委曲也罢,高兴的事也罢,只有一件事我不便对哥哥说,

那就是我痛经。每回来月经,都让我痛苦不堪。可是,痛得要命也要上班呀,也得要忍着呀,总不能够每次来了月经就不上班了,那损失该有多大呀。一想起哥哥每次问我有多少工钱时,我心里就很难过,很惭愧,因为比起人家来,我的确算不了什么。所以,我每月都要忍受着痛经的痛苦,坚持上班。我也去买过药吃的,可是没什么效果,照样疼痛。于是我就不再吃药了,没有效果吃什么吃?难道说那些药不用花钱的吗?

每次痛经,我的脸色就特别难看,腊黄腊黄的,没有了笑容,也没有任何兴趣与客人说话了,最多只是懒洋洋地说一句,敷衍一下而已。而且手上的功夫也很差劲,没有什么力道了,甚至连穴位都按不准确了。痛经严重地干扰了我的情绪。肚子里像有无数把刀子在搅动,搅呀搅呀,好像把肠子都搅烂了,我甚至感觉到鲜血汩汩地往下流着。我有时仿佛看见一摊一摊的鲜血,顺着大腿触目惊心地无声地流在了地上。

有些客人的态度还算不错,说小妹妹你怎么啦?我便强装笑容,说,没什么。其实,这时候我心里特别的不安,特别的愧疚,这样的服务的确对客人不起,人家来洗脚,就是要图个舒服,图个高兴,不然,人家怎么愿意把钱丢在这里?所以,我又说,对不起,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通情达理的客人便会说,哦哦,知道了,那你就慢慢洗吧。

当然,也有凶神恶煞的客人,刚给他洗了一阵,他就感觉不对头了,见我既不说话又不笑,也没有什么力道,然后,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大骂起来,换人换人,他娘的你的手是不是泥巴做的?而且还像个哑巴,怎么你们老板连哑巴也招来了?我很想发脾气,可是,我低头看见脖子上吊着的那个小坠子,想起小坠上嵌着那个忍字,便紧紧地闭着嘴巴,不让脾气从嘴里冲出来。

有许多次,我上了点又立即被那些客人换下来了。被换下来的那种感觉有多难受,你们是不知道的,那几乎是快要到手的工钱又突然飞走了。每回从包间里走出来,沮丧的我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泪水满满的,差点掉下来。我的情绪极其低落,独自坐在椅子上默默无语。那些暂时还没有上点的姐妹,不是在兴味盎然地看电视,就是在吆三喝四地打麻将。可是,我一点心思也没有了,只是感觉到一张一张的钱从我眼前无声地飞走了,然后消失了。

我痛经的毛病姐妹们都知道,她们有同情的,说桂红你怎么有这个毛病呢?你看你少上了多少点。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的,巴不得我天天痛经才好,那么,她们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我。这我不怪人家,只怪自己怎么偏偏有这个毛病,她们为什么没有呢?听那些姐妹说,痛经的毛病一般是治不好的,想要治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结婚,结了婚,这毛病就自然消失了。

这话倒是无意中点化了我。我想,要等到结婚,那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呢,难道说我还要忍受几年吗?哦,对了,不结婚也是可以的——我的那些姐妹有几个是结了婚的呢?——那无非是跟男人上床,上了床,就不会再痛经了。于是,我想到了那个杨总。杨总不像别的男人那样粗鲁,看来是个有修养的人,只是老婆不在身边,想交个女朋友而已。

于是,我心里暗暗地盼望那个杨总来,他不是说了让我考虑考虑吗?可是,好些天了也不见他来,我便有些失望。是不是他认为与我交朋友没戏了?于是就不再来了?不过,盼望归盼望,我心里还是感到十分的害羞,我怎么也有这个念头了呢?我不是一直在固守着自己吗?同时也有点害怕,我不知道与他交朋友会有怎样的后果。

有一天晚上,我刚做完一个客人,甩甩酸痛的手,然后端着木盆走出来,走到大厅,刚想拐弯去换水间,这时,有人轻轻地叫我,小妹。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杨总,他穿着一身银灰色西装,锃亮的皮鞋,手里夹着黑色的包,朝我微笑着。

我也笑了,说,杨总,几天没见你来了。

他说,是呀,刚出差回来。

他叫我给他洗脚,这等于是我第一次有人吃点菜,我可以继续上点。当时,我心里的那种高兴就别说了。我看见一些姐妹向我投来了复杂的光芒。

杨总要了一间只有两个位置的小包间,这就等于是单间了,别的客人是不会再进来了,我问他要不要开电视,他说不要,他说他喜欢安静。我说我也喜欢安静。

那天晚上,我的情绪特别高涨,一边认真地给杨总洗脚按摩,一边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话。他说他刚从北京回来,在北京也洗了脚,可是比我的技术差多了,他笑逐颜开地说,两者怎么比较呢?可以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我笑着说,杨总,你可不要奉承我哟。

杨总说,狗骗你,而且价格又贵,六十块。他伸出大拇指和小指头晃了晃。

见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说小孩子话,我于是咯咯咯地笑起来。杨总又一次夸我的技术,这让我不能不高兴。我是有这个自信的,我的技术在香香足浴房是最好的,可是除了他,并无人夸奖。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许多男人就是通过洗脚的方式,来这里寻求合适的女朋友,他们并不在乎你的技术如何,他们在乎的是洗脚妹至少比妓女干净,保险,安全,一般不会出什么事情。

我那天发挥了自己的水平,力道不轻不重,穴位准确,脸上总是微笑着。杨总不时地赞叹说,哎,真是太舒服了。

对于这样的人,我那一刻竟然产生了一种念头,我宁愿不收一分钱。

杨总这时说,小妹啊,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我说我姓汪,汪桂红。

杨总便笑了,信口说,桂花有金桂银桂,也就是说有金黄色的,还有白色的,你怎么是桂红呢?

我笑着说,父母取的,我也不知道啊。

哎,杨总欲言又止。

我瞟了他一眼,说,杨总想说什么呀?

杨总好像下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今晚上我请你宵夜好吗?

我毫不思索地说,好啊,不过,我起码要一点半才下班。

他说,没关系,我等你。

我一边给他洗脚按摩,一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现在才十点半哩,还有三个小时哩。我便说,要不改天吧?你太难等了。

不,他突然非常果断地说,就今晚。又说,我的车就停在大门外,是白色的,接着他好像担心我记不住那几个数字似的,仅仅把牌号后面的两个尾数告诉我,36。

我死死地记住了这个牌号,36,36,我好像生怕忘记了,给他穿袜子时,还暗暗地在他的脚上写了一遍,他肯定没有意识到。

洗罢脚,我从衣帽架上取下西服,给他穿上。杨总临走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说好了,我等你。

送他走了之后,我一时没有上点了,也无心看电视或是看别人打麻将,心里老是挂记着杨总,他会真的在外面等着我吗?等三个小时?我甚至有点怀疑。趁着闲时,我便悄悄地走到窗口偷看,果真有一辆白色的车子停在坪里,从我的这个角度看去,刚巧能够看见车的牌号,不错,是36。我还隐约地看到车里有一团暗红色的火光,那一定是他在抽烟吧?

我想,也许他等一下便会走的,谁哪能等这么久呢?他说请我宵夜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他绝不可能在车里呆上三个小时。他或许可以先回家,到我快下班时再来,这样似乎符合逻辑一些。

不过,我静静地看着大厅里的挂钟,心里焦急死了,希望它能够快点转动,我还恨不得瞒着别人把时针拨快。可是,那挂钟却像是故意跟我闹别扭似的,走了老半天,秒针才转了几个圈。

那天晚上,我又上了一个点,做完之后,我禁不住又走到窗口看,发现他还在等着。我心里于是砰砰地跳了起来,盼望着早点下班。

好不容易终于下班了,我兴冲冲地走出大门,哥哥也来了,他蹲在地上,看见了我,马上站起来说,哦,下班了。

我轻轻地说,哥哥,今晚上你用不着送我了。

哥哥惊讶地说,我不送你谁送你?你难道不害怕么?他好像不送我已经不太习惯了。

我下巴一抬,朝停靠在坪里的那辆白色的车看了一眼,羞涩地说,那个人送我,就是我以前对你说过的那个人。

哥哥听罢,嘎嘎地笑了起来,说,好啊好啊,妹妹,还看不出来呀,把哥哥我也哄了,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哥哥不再说什么了,向我招招手,就飞快地就走了,好像他如果还呆在这里会碍了我的好事。

我说,哥哥,你要注意安全啊。

看着哥哥走了之后,我的心又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住。我轻轻地走到36跟前,以为他会打开车门让我进去。可是没有任何动静。我从前窗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歪着头睡去了。

我满怀感动,边敲门边喊,杨总杨总。

喊了一阵,他才醒过来,马上打开车门,连声说对不起,快进来。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就兴奋起来了,非常得意地说,哈哈,我终于把一个来自于益阳桃花江的叫汪桂红的妹子等到了。说罢,马上把车开动了,高兴地说,我带你到一个最好的地方去宵夜。

他带我到了南门口,那里场面更大,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烧烤的烟雾急冲冲地奔向天空,可是,食客们一点也不觉得呛人,吃得兴致勃勃。揉成了一团的纸巾,骨头,筷子的塑料套,简直是遍地开花。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热闹的宵夜的地方,比我到过的那个地方不知热闹了多少倍。我为我的孤陋寡闻感到羞愧。

杨总很大方,他让我点菜,他说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不必客气啊,你不必担心我钱包里没钱啊。于是,我也不客气了,点了鸡翅膀鸭脖子鸭掌等等一大堆。

杨总叫我喝啤酒,我说我从来也没有喝过的。他说,喝习惯了,就好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喝了,谁知我还能够喝几杯。我曾经听人说过,女人如果喝不得酒的一点也不能喝,一喝就醉,而喝得酒的女人一点也不让男人。我可能就是属于那种天生能喝的吧。

我一杯一杯地喝着,杨总惊讶不已,他啧啧地赞叹说,桂红,你是喝酒的高手啊。他还说,你的脸最好看了,红得像一朵花。我知道我的脸红了,因为脸上发烧。

我们吃得很开心,杨总告诉我他叫杨欣,欣赏的欣。我一边吃着心里一边想,今晚上杨欣肯定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我会躺在一张陌生的床铺上。一想起这个,心里便十分紧张和害怕,又有点激动,一句话,复杂极了。我想,大概我十七岁的洁净的身子,在今晚上就要与眼前的这个男人融于一体了。想着想着,浑身不由地颤抖起来。

杨欣很敏感,惊讶地说你怎么啦?我遮掩地说没什么。我嘴上是这么说,可是,还是抑制不住颤抖。

杨欣看来是个很会体贴女人的男人,吃完之后,他便掺着我上车,然后就在马路上飞奔。他开得很快,车子简直像一条泥鳅在街上穿梭,两边的房屋以及那些灯光洪水一般地向后面退去。我觉得很刺激。我活到了十七岁,还是第一次坐小车啊。他也很兴奋,他说以后我要经常带你来。

我说,那好啊。

开着开着,杨欣忽然侧过头问,桂红,你住哪里?

怎么?他难道不带我去他住的地方吗?我一怔,稍稍有点失望,但我赶紧把少女的大胆掩饰住了,没有流露出一丝。于是,我便告诉他我的住处。我说就在西长街对面的巷子里。他把我送到我住处的巷口之后,没有下车,说,明天见。

我向他招招手,然后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等到车子终于消失了,我摸摸发烫的脸,这才头重脚轻地往屋里走去。

那是一截狭窄的长长的巷子,散发出浓厚的腥臭味以及腐烂味,黑暗笼罩着一切。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