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飞翔的姿势(2)

2016-12-10 11:19:19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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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姿势

作者丨姜贻斌

2

你没事吧?

没事,哥。

你要忍着。

我忍,哥。


在足浴房,只要你愿意放弃自己,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尝到一些甜头。我那些姐妹就是这样,她们来了不久,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都有了手机,她们一律骄傲地把手机吊在胸部上,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经常给客人洗着脚时,手机就十分音乐地响了,然后歉然地说一声对不起,赶紧把手擦了擦,喂喂地低语起来。我知道她们的手机都是男人们送的,因为谁也舍不得拿自己的钱买,你想想,一个手机,那该需要洗多少双脚啊。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些羡慕的,但羡慕归羡慕,我却不想要男人送,我知道男人送给你手机就意味着什么。

我是唯一没手机的,有些姐妹为此看不起我,冷嘲热讽地说,桂红妹妹呀,你看你来这么久了,还没手机呢。那意思是我还没有找到男朋友,是说我没本事。

其实,凭我的长像,要找个男朋友难道还不容易吗?这不是吹牛皮,我会比她们容易多了。我只是不愿意放弃心里的主张,我希望以后能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然后结婚成家,而不是像她们那样只是玩玩而已,最后并没有什么结果。于是,我笑了笑,心里却说,我知道你们的手机是怎么来的。

但是,实事求是地说,那些姐妹的生意比我好多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按顺序排队的,该轮到谁的头上谁就去上点。但店里还有一个规定,谁的熟客来了,如果要吃某个姐妹的点菜,那么这个姐妹就不需要按部就班了,不论她是排在多么后面的,或是刚刚做完了一个点,都可以立即上点,更为具有诱惑力的是,比排队上点的还要多拿三块钱提成。

吃点菜你们不懂吧?所谓的吃点菜,就是客人点名叫某某姐妹给他洗脚。店里的这个规定,其用意非常明显,就是鼓励我们这些洗脚妹多跟客人交朋友,一旦成朋友了,他们自然就会来照顾你的生意。你的生意好了,最终还不是店里的生意好么?精明的老板懂得水涨船高的道理。

所以,我来这么久了,也没有人吃我的点菜,这让我感到很委曲,也很无奈,我明白这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愿意跟男人交朋友。我知道我的足浴技术是不错的,因为我比她们悟性高,这包括了穴位的准确性,指法的轻重,每个穴位的作用,等等等等。我甚至可以一口气把头部肩部手上脚上的穴位一个不漏地背出来,许多姐妹就不行,结结巴巴地背上十几个就再也背不出来了,有些甚至连足底有七十二个反射区都不知道。我不愿意像她们那样靠交朋友来多挣钱,我决心以我高超的技术来争得更多的客人。可是,让我感到非常失望的是,几乎没有客人欣赏我高超的技术。我明白,这都是因为我不喜欢摸摸掐掐以及说痞话造成的。

说来也是巧合吧,我和哥哥居然是同一天发工钱。所以,每到发工钱的那天,哥哥就小心翼翼地把钱送来让我存着。他把工钱都放在我这里存着,因为我们的住房比他们的安全,我们住的是民房,他们住的是破烂的棚子,他害怕把存折丢失了。然后,我们便商量给家里寄多少,寄钱也是由我去寄的。再然后,哥哥便要兴奋地问我拿了多少,我告诉他之后,他还要不厌其烦地问别人拿多少,我就如实地说谁谁谁多少,他问最多的拿了多少,我说最多可以拿到一千二。

哥哥一听,眼睛瞪得很大,惊讶地说,别人怎么那么高?你怎么只有八百呢?

我苦恼地说,没人吃我的点菜。

哥哥当然知道吃点菜是怎么回事,他每晚上来接我,看见有许多的小车以及摩托停在外面,只有他,孤零零地蹲在一边等着我。他知道那些在外面等着的是些什么人。

哥哥嗫嚅地说,算算吧,你一个月比她们少了几百,一年下来就是几千啊。哥哥张开五个手指头,像一把突然展开的扇子。

我说是的,可是,哥哥你愿意有人吃我的点菜吗?你知道一般吃点菜的男人是什么人吗?

哥哥沉默了,但我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并不反对我跟男人交朋友。

不知怎么了,我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

哥哥没接着我的话说,便来安慰我,妹妹,其实你比我赚得多啊,我一个月才三百哩,惭愧啊。

我说,哥哥,你惭愧什么,又不是因为你偷懒,只不过是做事的性质不一样。

其实,要让人吃我的点菜也不困难,但我就是不愿意。我这个人很拘谨,怎么也放不开。有个姓杨的男人就曾经问过我,小妹妹,愿不愿意跟我交个朋友?我只是微笑,摇摇头。

这个男人说他是公司的老板,人长得也不错,脸色白净,也很斯文,三十来岁的样子,他来洗脚,不像别的男人在我身上摸摸掐掐的,也愿意对我说真话,他说他老婆不在身边,一个人很寂寞,他说他早就注意到我了,见我很老实,单纯,不像别的妹子那样疯。他说他不喜欢那种疯疯癫癫的妹子。他还说我的技术是最好的,这让我听了非常高兴,因为还没有一个客人像他这样夸过我。他还说,他注意到我是唯一没有手机的,如果我想要,他可以马上送我一个。

我们这里虽说是足浴,其实也包括按摩,按头部肩部手臂腿部。这都是因为竞争激烈所增添的服务项目,让客人感到物有所值。我尽心尽力地给杨总洗脚按摩,这个男人不胖,身体匀称,很好按摩。现在像这种身材的男人已经不多了,绝大多数的男人都是大腹便便的,胖得像头猪,难看死了,好像是吃饲料催胖的,给这些人按摩很费力气。而且这个男人又非常规矩,从不乱动手动脚的。我给他洗脚按摩时,他总是不断地说很舒服舒服。

我对他颇有好感。

不过,他所说的话让我心里很矛盾,我如果答应他,不但有了手机,也有人吃我的点菜了,收入也提高了,下了班,也会有人来接我去宵夜了。好处肯定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我也不会在那些姐妹们面前矮人一等了。可是,我又不愿意这样做,我知道一旦答应了他,上床是迟早的事情。那些姐妹谁没有跟男人上过床呢?可是我还小,我害怕那种事情提前到来,况且,这也与我历来的主张相违背。

这个姓杨的男人还不错,见我没有答应,也不勉强,临走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小妹,你再考虑考虑吧。

我本来不想把这件事情对哥哥说的,但又不便与其他人商量,虽然李娜娜对我好,但这种事情总让我难以启齿,不过,如果不跟人商量,我又害怕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可怕的陷阱。

我惟有跟哥哥说,于是,我就遮遮掩掩地说了,哥哥听罢,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那好啊,只要人不坏,交交朋友也无妨嘛,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

我心里于是有些动摇了,就像一道坚固的大坝渐渐地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河水悄悄地渗透出来。可是,我又不愿意承认心底的这条无声的裂缝。

后来,足浴房发生了一件大事。

就是那个叫李娜娜的,她脸上生着青春痘,苦恼极了,不知买了多少药膏,也没有任何效果,所以,心情一直不好。

有天晚上,足浴房里突然轰轰烈烈地闯来了七个男人,他们看来都喝醉了酒,一进来就骂骂咧咧的,痞话连篇。跌跌撞撞地进了一间大包间,叫喊着把电视机打开,声音很大,包间里一片嘈杂。

我和李娜娜还有五个姐妹便端着水进去了。李娜娜跟其中的一个光头男人洗。他们躺在椅子上,先是对我们七个姐妹用极其粗俗的语言品头论足一番之后,那个光头突然无聊地问李娜娜,喂,你脸上生着什么东西呀?是不是想男人了?

李娜娜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加之她那天上班迟到了,生生地扣了五块钱,心里更是烦躁,所以,闷着头没理睬。其实,如果在平时,除了脾气有点拗之外,李娜娜是最放得开的人了,什么痞话都说得出来。

见李娜娜没说话,那个光头又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句,李娜娜这时甩了甩手上的水,生气地说,我想男人也用不着你来说。

光头一怔,他肯定没有想到李娜娜会用这种傲慢的态度对待他,顿时愤怒起来,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大骂一句,你今晚肯定想找死了。然后,突然抓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狠狠地朝李娜娜头上砸去。

李娜娜尖叫一声倒在地上,顿时鲜血满面。

我们另外六个姐妹吓死了,纷纷躲在角落里,害怕光头还会发作伤着了自己,一脸惨白,哇哇地吓得哭了起来。电视里正在播连续剧,里面也有几个女人痛哭流涕地哭着一团。

光头鼓眼暴睛,还在喷口大骂,我担心李娜娜不及时抢救就会死去,便悄悄地移到了门边,将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立即溜了出去,然后惊惶失措地去叫张老板,我结结巴巴地说张老板,不好了……李娜娜被人打了。

张老板把烟一丢,立即跟我进来,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娜娜,马上叫人迅速将她送医院,然后再问原因。

那七个男人看来是一帮混混,出言不逊,凶狠狠地说,老板,你怎么招这样的妹子呢?一点礼貌也没有,问她脸上长着什么东西,难道也问不得吗?又不是问她胯里长着什么东西。

张老板一听,也觉得李娜娜过分了,在足浴房,客人说这样的话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再说,他知道这一帮人也不好惹的,他们是当地人,店子要开下去,还得希望他们常来。于是,马上发烟,堆着笑脸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懂事,还得请各位朋友原谅,今晚上让各位朋友受了惊,就算兄弟我请客了。

那七个家伙无话可说了,便大着舌头说张老板,你很会做人,我们以后还会来照顾你的生意的。洗罢脚之后,便扬长而去。

一场惊心动魄的流血事件就这样过去了。可我后来再次走进那个包间时,仍然感觉得到浓烈的血腥味。我甚至觉得鲜血沾满了四周的墙壁。关于这件事,我觉得张老板的忍功真好。其实,依我的看法,张老板也应该让那个光头也放点血,教训一下也不为过。我知道张老板也是有一帮人的,其中还有公安的朋友,要摆平那几个小混混简直是小菜一碟,但他为了把店子长久地开下去,讲究一个和气生财,便生生地吞下了这口鸟气。李娜娜头上缝了八针,医药费是张老板出的。张老板冷着脸对我们说,你们到我这里来做事,就是要没脾气,有脾气的就走人。

我没说话,但我的确是想走人了,这样的地方也太恐怖了,如果那个家伙的手脚再重一点,李娜娜很可能连小命也没有了。说实话,我又想回家了,不想再在这样的是非之地呆下去了,回去帮着娘做点事,还可以照顾我那可怜的奶奶,另外,把砌房子的材料慢慢地买回来,时机一到,就把房子砌起来,让哥哥结婚时,不要让别人看不起。再过上几年,我就要嫁人了。我这人其实没有什么更高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嫁个男人,这个男人对我好,我替他生个崽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我惊魂未定地把李娜娜挨打的事情对哥哥说了,哥哥一听,并没有指责那个行凶的光头,却责怪李娜娜,说,这个李娜娜也真是的,别人问你脸上生的什么东西,你就说是美丽青春痘好了,问你是不是想男人了,只说我又想嘞又不想。你看,这样回答既幽默,又巧妙,客人哪里还有脾气呢?好了,你看,她不忍着点,不是吃了大亏么?你们的店老板有背景又怎么了?还不是也忍了吗?

哥哥语重心长地说,妹妹啊,如果你也碰到了这种事情,你一定不要发脾气啊,就老笑着,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果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娘和奶奶交代?她们不气死才怪呢。

我点点头,说,哥我知道了。

哥哥担心我没听进去,又说了他自己碰上的事情。他说,昨天,来了一个修车的老板,牛气得很,一进来就大喊大叫,喂,快点给我修车,老子还有急事。当时,已经有三部车在修了,人手根本就忙不过来,我便陪着笑脸说,老板,你下午来拿车可以不?这个家伙一听,竟然破口大骂,说也不看看他是谁。我不敢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也不敢吱声。像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就让他骂骂好了。谁知那个家伙越骂越来劲了,好像他不是来修车的,是专门来找人吵架的,说如果还不给他修车,他就要叫人来砸场子。幸亏这时伍老板进来了,一见这场合,马上递烟赔笑,还恶狠狠地骂我,喂,你还发什么呆?还不马上给这位老板修车?

我能够想象得到哥哥当时的那副模样,他一定是低着头的,搓动着油污的双手,脸上流露出一丝胆怯,任凭人家劈头盖脑地骂。

哥哥极其担忧我忍受不了这种担心受怕的生活,便对我说,妹妹,你在这里做,比那些专做按摩小姐的强多了,那才不是人做的事哩。

哥哥生怕我顶不住,叫着要回家,便费尽心机去买了两个小小的坠子,坠子是细细的红色绸带,下面吊着一个桃形的有机玻璃,里面嵌着一个忍字,他自己戴一个,另一个叫我也戴上。他说他只要低头看看它,什么委曲的事情也忍下来了。

他还经常不厌其烦地举了许多例子,说伍老板也是奇怪,以前对他还是不错的,现在却经常挑他的岔子,说他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他开始心里也想不通,很是感到委曲,但仔细一想,有些事的确也没做好,没做好就重新做一遍,或是下次注意一点就是了。有些事伍老板虽然说错了,但也没关系呀,我到底错没错都在那里摆着的,何况伙计们心里也有数的。

我说,哥哥,我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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