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飞翔的姿势(1)

2016-12-10 11:11:1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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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姿势

作者丨姜贻斌


1

你没事吧?

没事哥。

你要忍着。

我忍,哥。


哥哥每次见了我,就要说这两句。

我在一家叫香香的足浴房,我哥哥在一家小小的汽车修理厂,厂叫光辉修理厂。离我这里有两三里路。我一般是晚上两点下班,哥哥就会提早蹲在足浴房的门外等我,然后送我去住地。哥哥总是孤零零地蹲在足浴房外面,怯怯地不敢进来,张大着眼睛,不时地望望大门,生怕错过了我似的。我曾经多次劝他不要来接我了,这样太辛苦,也误了瞌睡,我说反正还有姐妹们一起走的,况且住地又不远,只有三四百米。可是,哥哥总不放心,他说我还是来接你吧,比起做事来,这走走路又算什么辛苦?

我们洗脚妹的住地要经过一条黑暗的长长的巷子,那条巷子充满着腥臭与腐烂的气息,哥哥说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那条巷子。他说那些抢劫的家伙,或是那些强奸犯,就是趁这样寂静黑暗的地方动手的。我说,你来接我,可以进来坐在大厅里等呀。可是,哥哥不愿意进来,他自卑地说,我这副样子像什么?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来洗脚的,不必让人家说闲话。所以,每晚上我一跨出大门,就看见哥哥蹲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像一堆黑色的煤,我心里便有一种颤抖。

其实,我心里是愿意让哥哥来接我的,因为下班之后一起回住地的那些姐妹已经陆续地分化了,就像一团渐渐融化了的冰棒,最后只剩下我这根孤零零的木棍了。她们后来一下班都有人来接了,不是接去宵夜,就是接去睡觉。那些男人不是老板,就是官员,或是街上的混混。漂亮的妹子当然是由那些老板或官员接走了。他们有的是开车来的,有的是摩托。骑摩托的当然是那些小混混了。所以,无论如何,她们多少都是有点背景的,唯独我没有背景,我的背景就是我那瘦弱的哥哥。

我和哥哥本来想去广东打工,但离家里太远,我们兄妹不放心。父亲已去世了,只有娘和奶奶在家。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不咳嗽时,就叽叽哼哼的,像一只发牢骚的猪崽,咳起嗽来,就像一台破烂的机器。无论她发出哪种声音,我们听了心里都十分难受,多年来不知花了多少钱,可是也没有任何效果。枯瘦如柴的奶奶总是哭着说,让我死了算了,我不想再磨你们了。可是,我们哪里会放手不管呢?奶奶对我们实在太好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带大,她老人家现在被病魔折磨着,我们不能坐视不管。看着奶奶痛苦的样子,我们兄妹恨不得轮流来替她病着。父亲临终时,紧紧地抓着我哥哥的手说,桂明啊,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啊,不能看着你奶奶这样病啊,要尽力给她治啊,你奶奶是个好奶奶啊。父亲去世之后,哥哥对我说,妹妹啊,奶奶的病要靠我们来给她治了啊,我们不能走得太远了啊。

所以,我们就来到了长沙。

我很聪明,哥哥也很聪明,家里如果有钱,我们以后考个大学肯定没问题,但我们家没有钱。没钱就不再进校门了,就提前跨进了社会的大门。我和哥哥来到长沙之后,我找个事做不是太困难,来到这家足浴房就培训了,三个月,花了1300块(这是我和哥哥好不容易借来的,我非常心疼这些钱,可是哥哥却高瞻远瞩地说,舍不得金蛋蛋就打不着凤凰鸟),接着就上班了。倒是哥哥钻山打洞地找了半个月,后来才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家修理厂。修理厂的老板姓伍,伍老板正缺人手,见哥哥生得一副聪明像,就痛快地收下了。哥哥那天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妹妹妹妹我找到事做了。手舞足蹈的。我高兴极了,深深地为他松了口气,我说,这下就好了。哥哥感激地说,伍老板收下了我,我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我所在的香香足浴房很大,有八十多个位置,一般上午没什么生意,过了中午十二点,生意就陆续地来了,晚上的生意则更火爆,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来足浴房洗脚的,什么人都有,但是,绝大多数的男人到了这里之后手就开始发痒了,喜欢往我们洗脚妹的身上摸摸掐掐的,好像不大面积地摸一把,不狠劲地掐一下,那钱出得就很不值得。那些姐妹倒是习惯了,最多只是嗲声嗲气地叫一下哎呀痛死了,或是笑嘻嘻地说老板你还不放手我就叫110了。我却很不习惯,无论谁摸我掐我,我都要赶紧缩回身子,把眉头皱起来,一脸厌恶。所以,惹得那些客人很不高兴,有些人甚至还骂我是性冷淡。那些姐妹悄悄地劝我说,桂红,你不要这样,客人不高兴了,以后谁还愿意叫你洗呢?

我愤愤地说,他们是来洗脚的,又不是来摸别人的,他们要摸,不是有三陪小姐么?我又不是三陪小姐。

姐妹们便取笑我,说,摸又摸不走你什么东西,肉还是长在你身上,你害怕什么呢?

她们劝是这么劝了,但我还是不习惯,肉的确还是长在我身上,但我觉得肉就不干净了。那些男人厚着脸皮往我身上摸摸掐掐时,我就感觉到自己是一只可怜的小鸡,他们则是横蛮无理张牙舞爪的老鹰。

那些男人摸了掐了之后,躺下来让我们洗脚,手脚倒是老实了,可是,嘴巴又开始不老实起来,毫无顾忌地说着痞话,简直难听死了。那一张张嘴巴就像是垃圾加工厂。那些姐妹倒是老手了,笑嘻嘻地回应着,甚至比客人还要痞上十里路,一点也不脸红。我从来不说,埋头洗脚,他们说的那些痞话,让我脸红心跳,我恨不得把耳朵死死地堵起来。

李娜娜跟我很谈得来,邵阳人,她很放得开,只是脾气有点拗。我劝她不要跟客人说痞话,一个妹子说这些话真是难听死了。李娜娜比我早来几个月,经验比我丰富,她说,桂红,你不知道这些臭男人,他们不喜欢你文明,不喜欢你温文尔雅,就是喜欢你痞,你如果像个大女流氓,他们会更高兴的,下次又会来找你,所以,我们就要比他们更痞,更流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叫以毒攻毒。李娜娜的手指头在洁白的大腿上一字一顿地点了四下。

可是,我还是做不出来,所以我给客人洗脚时,不管他们说什么痞话,我充耳不闻,更不愿意去接那些男人的腔,我只是尽力地把客人的脚洗好。幸亏有李娜娜她们出来应战,前仆后继,让我落个默默无语。

我喜欢这样。

上面所说的还不算什么,还有更吓人的。有一回,一个喝醉了酒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进了包间,像一只蹒跚的母鸭子。其实,我是不愿意给这样的人洗脚的,害怕他们发酒疯。可是,当时正轮着我上点了,我不去行吗?好不容易才轮到一回哩。我端着水进去,包间里只他一个人。谁知他见我进来了,迅速地把门一关,突然紧紧地抱着我亲嘴,手狠狠地抓我的胸部,我拼命地挣扎,可是怎么也挣不脱。

我想大叫,可是我又担心老板骂我,说我影响了店子的生意。我当时多么希望能有人进来呀,如果是李娜娜进来最好,她最会处理这些事情了,可是,一时竟然没人来。我不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流着泪水,拼命地求他说,老板,请你放开我,马上就要来人了。

这个醉汉不但没放开我,一只手居然在裤档里摸摸索索的,好像是要掏出那东西来展览。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种可怕的情况,我真的吓坏了,慌乱中便说,老板……你老婆要来了。

醉汉很可能是个害怕老婆的,突然浑身猛地一抽,像抽筋似的,口齿不清地说,你说我老婆要来了?哈哈……她来了我也不怕……我做了什么吗?我我我什么也没做呀……看来,他或许是已经醉得不行了,或许是真的担心老婆闯进来,说完,便松开了我,砰地一声躺在椅子上,然后呼呼地睡了。

我浑身发抖地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害怕极了。只有摆放在地上的那盆用来洗脚的药水,像一只巨大的褐色的眼睛,同情地望着我。

那天晚上,哥哥来接我,他像以往一样,警惕性很高,紧紧地贴在我背挎包的那一边,眼睛不断地前后左右地扫视,他发现我的情绪十分低落,便问,妹妹,你今晚怎么啦?

我开始不愿意说,这样的事情说出来真是太丢人了。可是,哥哥却不断地问,他好像不问个水落石出就不心甘。于是我就说了,说着说着,我就哭了。

我伤心地说,哥哥,我想回家,我不愿意在这里做了。

哥哥的口气却很坚决,说,那不行。然后又苦口婆心地劝我,妹妹,你想过没有?你如果回家,奶奶的病怎么办?我们可不能因为受了委屈,就撒手不管奶奶了呀。一定要忍着,你知道吗?古人说,忍得一时之气,省得百时之忧。再说,那个男人也是酒醉了,不然也不会那样乱来的。

我没有对哥哥说那些男人的摸摸掐掐,也没有说那些男人的痞话连天。今晚上那个醉汉的事,只不过是个导火线,哧地一下爆出绿色的火焰,让我萌生出强烈的回家的念头。我不喜欢那种龌龊的环境,那种环境会渐渐地让一个听痞话脸红心跳的妹子,变成毫不知羞耻的人。足浴房就像一个大染缸,可以把你变成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人。

哥哥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了,他见我情绪仍然没有恢复,就说,妹妹,我今晚请你宵夜。

我来了这么久,也没有宵过夜,那些姐妹倒是天天宵夜,我有点羡慕。

于是,我擦掉泪水说,哥哥,我听你的,我不回家了,但你也要听我的,我们就吃那种最便宜的麻辣烫。

哥哥答应了。

我们来到那条夜宵街上,那里真是热闹,不时地响起啤酒瓶子的咣当声,以及爆发出一阵阵大笑。食客们的嘴巴不停地大嚼着,说着话,那些话里充满了食物的气味。灯光顽强地抵抗着黑夜,空气中飘荡着浓厚的油烟的气息。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的几个姐妹,她们与几个男人紧紧地围坐在一起,毫无顾及地喝着交杯酒,或是相互往对方的嘴里喂吃的。她们也看到了我,眼睛飘过一丝惊讶,我明白她们的意思,因为从来也没有男人带我来过,她们一定是把我哥哥看成了我的男朋友。

我故意离她们远一点,我们兄妹要了一些菜,什么菜花呀,海带呀,茼蒿呀,都是最便宜的,那些菜是用竹签串着的,两毛钱一串。哥哥看了看,说这不行,还要给我叫一串精肉,我坚决不肯,我说那太贵了,两块呢。

哥哥坚持要拿,我坚持不要,那个嘴巴上叼着烟的女老板悄悄地瞟了我们一眼,很看不起似的。我们于是不再争论了,羞愧地把头低下来,把一串串菜放进锅里烫着吃。

哥哥拿着竹签在锅里烫菜,说,妹妹呀,你看这菜,不能放进去马上就拿出来吃对吧,如果我们不忍着点,马上拿出来吃,菜就不会熟,不熟的菜吃了就会生病嘞。

我点点头说,哥哥,我懂你的意思。

我们那天晚上一共才吃了三块钱,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哥哥问我,好吃吗?

我说,好吃。

哥哥笑着说,那我下次还带你来。

我和哥哥那天晚上虽然只吃了三块钱的麻辣烫,但我们的确很愉快,我暂时忘记了发生在足浴房里的不愉快的事情。我们虽然只是吃着极其便宜的麻辣烫,却对未来有了一番美好的憧憬。我们商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奶奶的病治好,治好奶奶的病之后,在这里再做几年就回家,把家里的那间破烂的房子重新砌过,等到哥哥结婚之后,我再出嫁。

哥哥说,妹妹呀,我一定要把你的婚事办得非常热闹,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差。哥哥看着我,然后又颇为伤感地说,妹妹,真的到了你出嫁的那天,我恐怕会舍不得你走哩。

我笑了笑说,那我不晓得经常回来看你呀?

哥哥送我到了住地之后就往回走,他好像还不放心,又叮嘱说,妹妹,有些事情不必老放在心上,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说,哥你放心。

望着哥哥单瘦的背影,在暗淡的灯光下渐行渐远,我鼻子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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