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苦痛(7-8)

2016-12-09 23:56:3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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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痛

作者丨姜贻斌

7

李圭如不知睡了多久,反正朦朦胧胧之中,觉得有人在喊他,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王大然,王大然的形象有点模糊。

王大然坐在床铺边,一脸焦急地说,李大哥,你是病了,他又伸手摸了摸李圭如的额头,好烫手!

李圭如盯了王大然一眼,示意他将手拿开,冷冷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王大然说,你门都没关哩。

李圭如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便掩饰性地看了一眼窗口,发现太阳老大老大了,才晓得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便想自己莫不是真的病了。但他不想看见王大然那种同情的眼神,说,你出去吧。

王大然却说,你病成这样了,我怎么能不管呢?说罢,他走了出去,回家里给医院打了一个电话,叫他们马上来人。

没过多久,一个女医生来了,李圭如认得她,也姓李。

李医生说,家门师傅,哪里不舒服?说着,拿出体温表来。又说,真是远亲不如近邻,王师傅不错哩,打电话要我赶紧。又说,电视机怎么打烂了?

这真是一个多嘴多舌的女人。李圭如皱了皱眉头,却不肯张开嘴让她插体温表。李医生提醒说,把嘴张开。李圭如却紧紧地闭着嘴巴。

李医生纳闷地说,我不先量体温,怎么给你看病呢?

李圭如终于说,矿里没有钱,怎么报销?

李医生说,不要紧,王师傅说药费由他来付。

李圭如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个王大然不就是摆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吗?这时他想起儿子放了十五块钱在桌子上,便说,我自己出。

李医生说,王师傅刚才说了的由他出钱。

李圭如突然来了脾气,说,我说了我出就是我出!我生病为什么要他出钱?

李医生有点困惑,不知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李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又拿了一些药。李圭如便叫她去桌子上拿钱。

李医生走了之后,王大然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罐花花绿绿的牛奶,说,这里还有一罐牛奶,是英国的。说罢,放在了桌子上。又说,李医生刚才对我说了,要我提醒你按时吃药。

王大然倒了一杯开水,又拿出两粒药,说,李大哥,吃药吧。

李圭如心里有了些许的感动,但这种感动只在胸膛里飞速地闪过了一下,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看王大然,闭着眼睛。

王大然并不怪他,还是在劝他吃药,你不吃药怎么办?李医生说你烧到了39度。

李圭如仍然闭着眼睛,他暗暗地想,如果这个家伙老是守着他,他就一直不睁开眼睛。王大然却是好耐心,见他不肯吃药,便想说点别的,于是就说,我昨晚看了电视,茹妹子的事大家都晓得了,其实,这又有什么呢?矿里没有事情做,怪她不得的。。。你又何必把电视机砸烂呢?

王大然还想说什么,这时,只见李圭如突然睁开眼睛,大吼一声,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然后,卡卡卡地大咳起来。

王大然惊愕不已,放下开水和药,说,李大哥,你不要生气,要记住吃药。

刚转身,李圭如顺手抓起那一罐牛奶,狠狠地朝王大然砸去,你拿走——,那罐牛奶叭地砸在墙壁上,便落了下来,在地上滚了滚。

王大然没生气,把那罐牛奶捡起来,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李圭如躺在床上,心里如刀绞一般的痛,生病发烧他不怕,倒是茹妹子的事把他击倒了,果然,矿里的人都晓得了,他不是王大然那种厚脸皮的人,以后在这矿里还怎么做人?他呆呆地望着床边的那两粒药片,心想这要是两粒毒药倒也好,一口吞了,眼睛一闭,双脚一伸,就一切了了。

他于是又暗暗地骂起儿子来,没有用的崽啊,只顾自己,连女儿都不管了。儿子一向是老老实实的,一碰到翠兰,居然像吃鸦片上了瘾,连屋里也不进了,他一病,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了。他恨自己,说害怕生病的,病竟然就找上门来了,害得他又花了钱。既然花了钱的,药还是要吃,不然病重了还要花更多的钱。于是,他硬撑着坐起来,把药吃了。

他这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于是摇摇晃晃地朝灶屋里走。这时,王大然的那个女人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女人笑着说,李大哥,这面条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口味,尝一口吧。她把面条放在桌子上,便飞快地走了,好像害怕李圭如骂她。

他暗暗地冷笑了一声,这个王大然还真是有些心计,叫女人来送面条。面条的确很香,还放了两个水荷包蛋,小葱碎碎地绿在汤里,麻油香香地荡在上面,很剌激他空空荡荡的胃口,他已经是三餐没吃饭了,他犹犹豫豫地端起那碗面条,仔细地看了看,又伸着鼻子深深地闻了闻,如此再三,终于又放下了,他决定还是自己搞点吃的。

他打开后门,悄悄地把那碗面条倒进了阴沟里。


8

自从茹妹子出事之后,他再也不出门了,他感到脸上有一种刮不去的耻辱,他每天躲在家里,像一只苍老的蝙蝠一样,蝙蝠夜里还要出去飞一阵,他却比蝙蝠还蝙蝠,连夜里也极少出去。他害怕人家指指戳戳。

李一多一般是三天回来打一转,那天一进屋,见父亲白天把门关死的,便问父亲为什么,李圭如叫儿子把门关上,冷笑道,为什么?你女儿做了好事了。接着便把茹妹子的事说了出来。

儿子倒也没有像他那样气愤,听罢之后,木木地坐了一阵,便说,那她是自作自受,爸爸,你也不要生气。

李圭如摇晃着头说,你们都是一样的了,都是一样的了。

李一多这时才发现电视机砸烂了,只剩下一个空框框,像野兽张开的的嘴巴,黑鸦鸦的,有点叫人恐怖。爸爸,你也不该把它砸烂呀。李一多一脸痛惜地摸着电视机。我们哪里还有钱买?你一个人在家里,看看电视也好嘛。

我不看!李圭如凶凶地说。

李一多不做声了,他怕父亲再发脾气。

父子俩默默在坐了一会,李一多低声地说,爸爸,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就是……就是,我跟翠兰的事……我们,打算春节结婚。

李圭如没有表态,他好像没在思考这件事,突然又说,还打不打算生个崽?

李一多为难地说,生,恐怕不能生了。

李圭如一听,脾气又上来了,说,那你就不要跟她结婚。

李一多说,结,恐怕只结得了。

李圭如手朝门边一指,既然如此,你以后就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他咳着嗽,呼吸困难地喘着气。

李一多说,她要我住过去算了,做事方便一些,不要来来回回地跑。

李圭如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肚子里的那几根蛔虫我还不晓得?你是愿意做上门女婿,唉,没得志气啊。李圭如一个劲地摇着头,摇着摇着,他忽然不摇了。

他静静地看着儿子,发现儿子头上居然也有了白发,一根根猖狂地伸出来,还有点耀武扬威的味道,脸上的皱纹一刀一刀的,像是刀子刻出来似的,井下工人特有的那种天天被肥皂浸泡的白皮肤,现在已经变得黑黑的了,儿子完全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了。他又大叹了一口气,然后进里屋去了。

儿子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说,我走了。

李圭如没有应答,他似乎有一种感觉,儿子从此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家。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一切,儿子没有看见。

半个月后的一天,茹妹子回来了。她是被人送回来的,那人对李圭如说,好好管教啊。李圭如唯唯诺诺地说一定一定。

孙女似乎瘦了许多,脸色苍白,没有了先前的鲜嫩,像是一蔸没有淋水的白菜,她低着头小声地喊了一声爷爷,便溜进了那间小屋子。

李圭如没有见到她还好,这一见她回来了,心中多日聚积的那股怒火噗噗地燃烧了起来,等那人一走,他冲进了小屋子,大声地吼着,你还有脸回来呀?你不死到外面算了?他一身发抖,扬起手,重重地打了孙女一巴掌。

那一巴掌真是空前的响亮,叭——,茹妹子的脸上顿时变得血红,印上了五根指头,泪水叭嗒叭嗒落下来。她一手捂着脸,再不像以前那样犟嘴了,勾着头坐在床铺边。

李圭如厉声地说,老实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如果再要出去,我要打断你的脚!他呼呼地出着气,脖子上苍老的皮肉激动地一荡一荡。

李圭如极其后悔将孙女放了出去,如果没放走她,哪里还会出现这种丢人的丑事?这次孙女回来虽然像是老实了许多,不吵也不闹了,但他丝毫也不敢放松警惕,仍然把那间小屋锁了起来,他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能让茹妹子也一错再错。他一辈子总是记得一句话,知错改错不算错,知错不改错错错。他宁愿侍候孙女,宁愿累一点,也不能再让她去做那些出丑丢脸的事。

茹妹子每天无声无息地呆在屋子里,这的确让李圭如少生了许多气。他现在送饭送水,也不用从屋檐下的窗口里递了,打开门就是了。倒便桶,也不用晚上趁茹妹子睡了再去倒。孙女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门打开,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门锁上,没有再想逃走的意思。他想孙女通过这件事情,恐怕会汲取教训的。可是李圭如仍然不太出门,他总觉得孙女的那些丑事情都贴在了他的脸上,即使要去菜地摘菜或是淋肥,也是晚上去,夜色把一切鄙视的目光全部遮掩了。

李一多每次回来总是带点菜或是拿点钱,他看见茹妹子回来了,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站在窗口,恨恨地看了茹妹子一眼,那种眼神还包含了无可奈何,或是撒手不管,他不像父亲那样对茹妹子严加管教,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信心,就像一个出色的医生对一个到了癌症晚期的病人那样。他也好像有点依赖感,把这种不可推卸的责任顺势地推给了父亲。不知他是否清楚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但后来有一次却是例外,李一多对父亲说,翠兰同意把茹妹子接到她家里去,一是可以做做事,分散她的注意力;二来也可以管教,不用当爷爷的操心了。

这其实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但李圭如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一,像茹妹子这样好吃懒做的人,不可能去做那些农活的;二,不把她关起来,她可能随时跑掉,要是又出事怎么办;三,像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人,不要再麻烦人家了。

李一多说,我守那里的,她敢怎么样?

李圭如说,你管得了她?那你为什么在自己家里都没管好她?一句话就叫儿子哑住了。

按李圭如的意思,只有这样关着,才能让她慢慢地收心,就像那些坐牢的人,坐它几年出来,以后就不敢再乱来了。他也准备这样做,他不相信连一个孙女都管不好,还叫人笑话。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就要创造一个奇迹,让孙女重新做人。到那时候,矿里也肯定慢慢地会好起来,再给她安排一个事做,她的心就收住了,况且徒弟也答应过他的。

李圭如家的门一直死死地关着的,他害怕有人来问茹妹子的事,也害怕别人来安慰他,他不知道自己面对那些人该是怎样的回答。他也多次郑重地交待儿子,不要再叫翠兰来,免得再出意外的事情。这一点,李一多倒是做到了。其实,也有人敲过门的,来者的用意不明,但李圭如一律不开门,也不吱声,不管人家怎样叫喊和敲门。他总是不断地咳嗽,但是如果有人敲门,他居然能够强忍住,等人走开了,被憋得一脸青紫的他才大声地咳起嗽来。他好像有种预感,如果不小心,哪一回有可能会被痰憋死。所以,他总是很小心,他想如果真是这样把一条命丢掉了,到时祭文都不好念。

屋里密不透风,热得像个蒸笼,他每天便打个赤膊,摇着蒲扇。为了让自己凉爽一点,他干脆不穿拖鞋,地上还有点凉气。

但是,李圭如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女在沉默了半个月之后,旧病复发,她开始大吵大闹,甚至比以前还要厉害,她而且不断地甩东西,砸东西,叫爷爷放她出去。这个已经野了心的孙女,甚至连爷爷也不喊了,直呼其名。

这叫李圭如气愤不已。他有时气起来,真是恨不得冲进去活活地掐死这个孽种。孙女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用绝食的方式对付他了,无论饭菜如何,她每餐都吃得很香,可以说是狼吞虎咽,她吃得饱饱的,然后有力气再继续折腾,她要用另一种方式,逼着李圭如乖乖地放她出去。

王大然也来劝说过他,他当然知道这种劝说等于放屁,但他还是来说过。他就站在窗子外面说,窗子安的是毛玻璃,所以他的身影是模糊的,但是话却不模糊,他劝李圭如不要关着茹妹子,茹妹子这样大吵大闹,搞得四邻不安,他还说他绝对没有意见,但并不见得人家没有意见。

王大然总共劝说过三次,每次他一来,李圭如便干脆进了里屋,不搭腔。虽然他很讨厌王大然,但他认为他的话没有错,只是他不喜欢跟他说话。

其实,李圭如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他想等儿子回来,将茹妹子的手脚捆起来,嘴巴用布塞住,这样她就吵闹不起来了,四邻就安静了。至于吃饭,他可以采取喂的方式。

儿子回来时,他便与儿子说了自己的想法,儿子不置可否,只说还是把她放到翠兰那里去。可是,李圭如仍然不同意。李圭如也知道,孙女这么犟,他一个人是无法把她捆起来的,儿子又不配合,这就叫他有点为难。

儿子见女儿又开始吵闹,便愤愤地说,再叫老子一锄头挖死你!

茹妹子并不怕,大叫着,死就死,死了还好些!

李一多说罢也就走了,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李圭如想来想去,儿子既然不肯帮忙,那么就让他一个人来完成这个任务吧,他悄悄地找了一根长长的绳子,以及一块烂布,他准备趁孙女睡着的时候下手。但是还是有个问题不好解决,孙女解手的问题怎么办?这个问题像一道死结,怎么也打不开。但是,李圭如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给安眠药她吃(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如果那次翠兰来的时侯,也喂她一点安眠药,后来也就不会出现这些鬼事了)。他几乎为这个绝妙的主意叫了起来,既不费吹灰之力,又能让孙女安静下来。

于是,他那天破天荒地在白天出了门,他戴了一顶斗笠,以此来抵挡别人的目光。他去药店买了几粒安眠药,然后在饭里放一点。第一次,茹妹子没有发觉,以为自己真的是困了,到第二回,她便感觉出了,于是,她大骂了起来。

她骂得好恶毒,李圭如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想害死我呀!你害死了我,你也要坐牢的!

李圭如气得打颤,说,像你这样的人,死一个也没关系,免得在世上浪费了粮食!

茹妹子一点也不怕他,说,没错,像我这样的人死一个没关系,我是什么人?我是妓女!我是妓女!茹妹子简直是歇斯底里了,她大叫着,那奶奶也是妓女,你为什么不叫她死?!你说呀!说呀——

李圭如在根本上一直没有被孙女击倒过,他有把握管住孙女,可是孙女仅仅这一句话,却把他一下子击垮了,他像被高压电猛地打了一下,一身疼痛。孙女的话,又像一把锐利的尖刀直刺他的心脏,然后狠狠地一搅,搅得鲜血直流。

他突然像倒墙一样,倒在了椅子上,浑身无力,脑袋像断了似地歪歪地吊着。剧烈的咳嗽把他的肺简直像要咳出来,额头上脖子上的经络,像无数条粗壮弯曲的蚯蚓在蠕动。他没想到,这句话居然在几十年之后,又从孙女的嘴巴里吐出来了。是孙女而不是别人在骂她的奶奶,骂那个已经远去了的人,淑云要是地下有知,她不知做何感想。淑云,你没有听见孙女在骂你吧?你睡你的,你不要理这个不孝的孙女,你睡你的。他真是痛心疾首。

李圭如踉踉跄跄地爬到床上躺着,先是怔怔地望着蚊帐顶,蚊帐的一只角落里,有一只蜘蛛在扯着网,它在慢慢地移动着。可是,他一点也动不了了,许久许久,也丝纹不动。他好像在等待着身体里的血默默地流尽,等待着生命一点一点地逝去。

后来,他突然动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从枕头下面慢慢地拿出了那张相片。他把相片贴在了脸上,忽然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泪水浸到了相片上,他似乎觉得堂客也在哭泣。他哭得像个小孩,无拘无束地哭泣,伴随着不断地咳嗽,那哭泣就像是一条时流时断的河流。他哭了很久很久,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像一张纸,轻飘飘的。

屋子外面,今天却是格外的热闹,一片贺喜声,一片鞭炮声。他知道今天是王大然成亲的日子。昨晚上,王大然还来敲过他的门,他站在门外说,他今天成亲,请他一定来喝杯酒,他没有搭理。他躲在屋子里暗暗地冷笑,明天有谁来喝他的喜酒呢?而且用的是桂妹子那不干不净的钱,别人不笑话才有鬼,他姓王的明天肯定有好戏看,肯定是冷冷清清一场。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天居然来了这么多的人,放了这么多的鞭炮。这些人怎么这样好吃呢?真是连好丑都不分了。

隐隐约约,他听见有两个站在他家屋檐下的人在议论着什么,这肯定也是来喝喜酒的,现在闲在那里说话。他仔细一听,原来是在说上面来了正式消息,矿里属于第一批破产的单位,而且是铁板钉钉的事。

李圭如的脑袋一下子又嗡地响了起来,他简直不相信,但又能不相信吗?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于是,他的心里更是充满了一种深深的绝望,那张皱纹满布的苍老的脸上,泛滥出一种无可言说的复杂的痛苦。

外面的鞭炮声一直没有停止过,这种热闹是矿里很久很久没有过的了,它打破了矿里许久以来的死一般的寂静,说笑声,吆喝声,贺喜声,碰杯声,把一个沉寂的矿区搅动了。

李圭如在床上坐了一会,忽然显出一种惊人的冷静,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把那张沾着泪水的相片往衣上揩了揩,又仔细地看了淑云一眼,便放进了口袋里。然后下了床,拿起了那根长长的绳子,他仰起头看了看内门的上方,搬来一条板凳,小心地站上去。他把绳子从门上的窗子穿了过去,然后死死地打了一个结,再把脑袋放了进去。

他从容不迫地做着这一切,好像就是去菜地淋肥那样,也好像以前去下井之前做准备工作一样。他尖着耳朵听了听孙女那间小屋子,也是静悄悄的,她在做什么?是站在窗口看外面的热闹?还是睡觉了?

这时,他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咳得他只好把脑袋又从绳圈里缩出来,双手扶着门框,咳嗽声相当刺耳,卡卡卡卡,尖锐而长久,额头上脖子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迅速地隆起来,他感觉眼睛和心肺似乎都要咳了出来,胸口痛得要命。他至少咳了五分钟,这在他来说,是十分罕见的。咳着咳着,突然一团又大又黑的浓痰冲口而出,叭地一声落到了地上,他有点惊讶,一团黑痰几乎有碗口那么大,可以说这是他一辈子吐出最大的一团。

他喘了喘气,然后把脑袋重新伸了进去,毫不犹豫地一脚把板凳踢倒了。

这时,外面有人在敲门,是王大然在喊,李大哥,请你来喝杯酒!开开门——

王大然的女人也接着在喊。

俩人喊得都很诚恳。

屋里没有回答。

(完)


(原载《广州文艺》2003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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