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苦痛(5-6)

2016-12-09 23:51:0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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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痛

作者丨姜贻斌

5

那天晚上,李圭如以为儿子跟翠兰说清了就会回来,所以一直等着。他不停地摇着一把蒲扇,驱逐着那些该死的蚊子和热气。可是儿子却一夜没有回来。他坐立不安,一晚也没有闭眼睛,心里在大骂儿子,这个没有用的东西,看来已经跟翠兰离不开了,好蠢的人啊,一点意志力都没有,宁肯眼睁睁地看着李家的香火断掉,也不回心转意。

他气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决定去翠兰家里把儿子喊回来,可是一想,他根本不知道翠兰的家,他不可能在漆黑的夜晚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去打听。回来再跟他算帐。李圭如心里真是难过,孙女不听话,谁料一向老实的儿子居然也这么不听话。

他又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张相片,望着堂客,自言自语地说,淑云啊,你看到了吧,这个家还成什么体统?你给我出点主意吧。说着说着,眼泪不由地流了出来。他也不知为什么,从来不轻易流泪的人,现在却动不动就流泪。

李一多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家,他低着头走进来,像做错了事似的。当时李圭如坐在门边发呆,儿子像个贼一样,侧着身子从父亲旁边擦了进来。

儿子一脸内疚,看了看父亲,然后也没说话,便在箱子里收拾东西,用一个大塑料袋子装好,见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又从口袋里摸出十五块钱,悄悄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对父亲说,爸爸,翠兰家这几天忙得很,我可能要睡在她家,这点钱,是她叫我给你的,过几天我就回来看你。

一直像雕塑一样的李圭如这时慢慢地转过脸来,他犀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儿子,口气低沉而又严厉地说,茹妹子走了,你难道说也要走?我……不是……

李一多结巴起来,只是她家事多……

你给我闭嘴!李圭如浑身发抖,说,我们家的事不多?你女儿跑了你也不去找找?如果那个翠兰不来,茹妹子也不用放出来。他终于憋不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李一多看着父亲,表情复杂地说,爸爸,只怪我没有本事,堂客我管不到,女儿我也管不到,我没有卵用。不过,我这一世能够碰上翠兰,是我的福气。

你不听我的,将来你要后悔的,你看,茹妹子是靠不住了,我现在还可以靠你,你以后靠哪个?李圭如说。

李一多说,翠兰的那个崽蛮好的。

李圭如指着儿子大骂起来,崽呀崽,你哪里这么蠢啊,她的崽又不是你的骨血!

李一多没跟他再顶嘴,提起袋子就走,说,爸爸,我走了。

李圭如气急败坏地说,你走你走,不要再回来了,你们都走!我死了,你也不要回来。

他想这句话应该可以挽留住儿子,可是儿子却仍然慢慢地朝门外走。走到他身边时,儿子把那只大塑料袋子一丢,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说,爸爸,我不会丢下你老人家不管的。

李圭如顿时难过地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他不愿意看到这么大的儿子跪在他的面前,他一只手无力地朝门外挥了挥。

儿子走了。

等到他把眼睛慢慢地睁开时,儿子已不见了踪影,儿子有儿子的难处,儿子有儿子的牵挂,儿子有儿子的想法,儿子有儿子性格,还是老话说得好,崽大爷难做啊。他最不明白的是,难道说儿子为了那个翠兰,连李家的香火都不顾了么?他真是百思不解。

门前那条煤渣路,一年四季都是黑黑的,远远地看,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太阳的照耀下,煤渣零零星星地反射出光芒。他记得有些煤渣所处的位置与它们的形状,他当然还记得以前经常和淑云坐在屋檐下,谈论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煤渣。

李圭如怔怔地想着过去的事,这时路上出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四十左右,烫着头发,穿着一条咖啡色真丝长裙,不胖不瘦地正向这边走来。李圭如知道这就是王大然的那个女人,姓张,听说是小镇上的,经常来,一来就住上两三天。王大然也不怕人家说闲话,若是放在他李圭如身上,那他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李圭如还要讲点名声,他不愿意人家说他这样不明不白地弄个女人在家里睡觉。他弄不懂王大然这个家伙为什么越活脸皮越厚?王大然以前一旦有了什么事,都要来与他商量,自从他不理睬王大然之后,他也很少来了,比如关于这个女人的问题,王大然就没有来跟他说过,王大然知道,他即使来,李圭如肯定没有好话说给他听的。

不过,这个女人每回看到李圭如都是笑笑的,好像还有两个酒窝,但他也是要理不理,或是装着没看见。他主要是觉得这个女人太贱,什么人不好嫁,却非要嫁给一个比她大了二三十岁的男人不可?你到底图王大然的什么?无非是看他有钱,可他那些钱是他孙女不干不净赚来的,难道你就不晓得?曾经有好几次,李圭如想找个机会对她说说,让她清醒一点,不然后悔都来不及,可是这个机会一直没有。他想,他会说服她的。

不过,现在是机会了,屋檐下也没有人,王大然的门好像也关着的。李圭如忽然打起精神,挺了挺身子坐正,刚想招手,不料王大然像是有所预料似的,已经站在家门口,喊起了女人。然后,两人说着笑着进屋子去了。

李圭如顿时有些沮丧,长长地一声叹息。

虽然太阳出来了,但雨后留下的痕迹依然很重,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矿区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寂静。以前井口那边绞车的呜呜声,矿车的碰撞声,汽笛的鸣叫声,火车的轰隆声,以及汽车的喇叭声,真是闹热啊,连空气也充满了响声,如今这一切仿佛都已从矿区消失了,安静得像一个大山里的庙堂。李圭如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但是,他还是坚信,那些嘈杂而又热闹的声音,总会有一天重新响起。

李圭如没有想到的是,王大然进屋不久便又出来了,而且是朝他走来。他正准备站起来,关上门,就听见王大然叫了他一声,李大哥。

李圭如只好继续坐着,也不说话。

王大然笑逐颜开,一张微胖的脸,最明显的是那两条浓黑发亮的眉毛。他坐下来,抽出一根烟递给他,他不接,王大然只好给自已点上火。

王大然说,李大哥,别生我的气,我俩在窑底下几十年,生生死死的滋味都尝过,活到了今天就是大命了,何必不再来往了呢?你也要看看形势,这不比以前了,你要想开一点。我今天来跟你商量一个事,我跟张晓秋准备结婚了,我想请你做主婚人,请你一定给个面子。王大然说得很诚恳。

李圭如没有看他,也不做声,他只是把凳子移远了一点,他很讨厌王大然身上发出的那股刺鼻的香味。

王大然有点央求他了,你就答应吧。

李圭如便冷冷地说,我不够资格,你另外请人吧。

王大然嘿嘿嘿地笑起来,你看你,别搞得我下不了台吧?

李圭如不客气地说,是你讨堂客,又不是我讨,你怎么下不了台?

王大然抽了一口烟说,矿里的人谁不晓得我俩是生死之交?你还在窑下救过我的命哩,这个主婚人你不当谁当?

那不管我的事。李圭如依然冷冰冰地说。咳了几声,便起身进屋里去了。

王大然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脸上一阵尴尬。


6

茹妹子一走便是多日,李圭如心急如焚,他每天勾着背在矿区走来走去,表面上好像是漫不经心地无事游走,实际上,他尖着耳朵在捕捉茹妹子的蛛丝马迹。矿区周围有好几家小煤窑,生意居然十分的好,每天车来车往,与冷冷静静的矿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由于这些小煤窑的存在,渐渐地滋生出了好些酒店,酒店招了好些年轻女子,个个嘴巴涂得像个鸡屁股,一身大红或一身大绿,站在店子门口媚着眼睛招徕顾客。那些下窑的男人,或是来这里谈生意的男人,就在这些店子里喝酒吃饭,或与那些女子睡觉,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李圭如其实也知道,矿里有几个妹子和几个没有上班了的女人夜里也在这些店子里窜进窜出的。当然,由于地域的不同,她们富裕的程度都无法与桂妹子相比。矿里也有好酒贪色的男人经常在这里出没,不知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搞来的。

李圭如平时连眼睛也不朝这个方向瞟的,一个原因是那些蛮不讲理的小煤窑,活生生地把矿里挤垮了,他恨;另一个原因是,那里寄生着的操皮肉生意的女人,他也恨。但这几天,李圭如为了寻找孙女,不得不来这里打听。因为这里是各类消息的集散之地,它代替了也曾是消息集散之地的矿区食堂。

李圭如是硬着头皮去的,他尤其担心的是害怕别人议论他也是来做那种事的,所以,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矿里人一般都种了些菜土,本来只是自家吃的,如今工资也没有发了,有人便把菜卖给那些店子。李圭如于是也在菜土里扯了一篮子茄子辣椒和丝瓜,装着去卖菜。

当他出现在那些店子时,有认得他的人便说,李老工人,亲自卖菜来了?

他微微地点头,眼睛却飞快地朝店子的每个角落扫来扫去,尖着耳朵在捕捉着每一个细小的声音。他还有意地在每一家店子里久久地逗留,装出歇气的样子。他尽量不去看那些妹子家,偶尔扫一眼,心里便有一种深深地痛感。

一连几天,菜倒是卖了出去,可是关于茹妹子的消息却一点也没有打听到,李圭如并不灰心,他似乎把寻找孙女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他平时最看不起的地方了。

在第七天上头,他终于听到了有关孙女的消息,但那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他像是被五雷击中了一般,眼冒金星,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当时坐在一家店子里歇气,有五个陌生的男人在喝酒。有个胖子笑眯眯地说,要说安全,我看还是这里安全,天远地远,皇帝老子也管不着。另外四个男人连忙附和着说,对的对的。胖子又小了声音说,你们不晓得吧?昨晚县里搞扫黄,抓了好几十,听说这矿里有个叫茹妹子的也被抓了,还拍了电视。

李圭如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冷静,人家分明说的是茹妹子。他气得突然卡卡地一阵猛咳,那五个人惊讶地望着他。他立即飞快地往家里走,心里不断地说,出事了出事了。他把篮子往屋里一丢,便果断地做出决定,赶快去县城。

那正是半上午,天又热得很,他慌忙爬上一辆去县城的中巴,矿里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可是那汽车偏偏像是跟他做对似的,开一下,停半天,不上几个客,车子就赖着不走。

李圭如急得直跳,一个劲地催司机,催得那个后生发了火,骂道,你看哪个像你一样?!你是不是屋里死了人?

李圭如也来了大脾气,是死了人!

车子好不容易到了县城,李圭如急忙打听电视台在哪里,然后急火火地一头闯了进去,问领导是谁。有人便指给他看,说是那个女的,王台长。

李圭如一切都不顾及了,一身水汗地冲进办公室,大喊王台长,然后扑地一下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把那个女台长吓了一大跳。

女台长大约三十七八岁,满脸的不高兴,用手抵了抵眼镜,你这是做什么嘛?站起站起。

李圭如不肯站起来,抬着一张泪脸说,王台长,你要帮我个大忙啊。

女台长便说,你要我帮忙可以,那你站起来。

李圭如听她这么一说,飞快地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说吧,女台长说。

李圭如便一五一十地说了,本来那个女台长还认真地听,听着听着,眉头就渐渐地皱了起来,像两条病恹恹的毛虫,她于是不耐烦地打断李圭如的话,我知道了,你要怎么样?光滑的下巴朝他扬了扬。

王台长,我想求你千万不要在电视里播,一播,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啊?我只有死路一条。他一脸羞耻,两行浑浊的泪水在苍皱的脸上缓缓地往下流,接着又是一阵猛咳。

那个女台长皱着眉头等他咳完,才说,那怎么行?女台长这时声音高了起来,这样的大行动我们不播怎么交差?这是第一个;第二个,这只怪你平时没有管教好,做大人的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第三个,你的孙女没有一点自尊自爱自强自立,世界上这么多的正事不去做,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条路?第四个,今晚上就播,你也要好好看看,受点教育嘛。好啦,要下班了。女台长从墙壁上取下了漂亮的挎包。

可是李圭如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他突然又大嚎一声,王台长,你要高抬贵手啊,请你不要播啊!他简直有点拼命了。

你吼什么吼?女台长严厉地说。

这时,门外面站了一些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地在议论着。

女台长说,你们几个把他扶出去。

于是,走进来三个后生,把李圭如拖了出去。

李圭如还不死心,大哭大喊,手脚乱弹乱舞,请你们不要播啊——那哭喊声是那样的无助与无奈,凄凉与哀痛。

不一会,大院里就空空荡荡的了,惟有花坛里的花,红红绿绿的,显得欢乐与热烈。李圭如坐在电视台的大门边,伤心与失望到了极点,眼睛空茫茫地望着天空,很像一个痴呆人。

门卫也是一个老头子,见他很可怜,倒了一杯水给他喝,并劝他,你还是回家吧,刚才台长还怪我为什么把你放进去了。李圭如一时不想走,一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刚才的哭喊似乎把他全身的力气都耗光了。他对那个门卫无力地说,让我再歇歇。

他觉得现在有一种像以前在井下挖煤以后的感觉,浑身软弱无力,但那仅仅只是无力啊,可眼下却还有悲哀,以及耻辱。他只要一想起夜里家家打开的电视机,就觉得这张老脸无处可放,他的背脊骨会被人戳烂。李圭如不想回去了,这回去,真不如死了的好。他仰头看着天上,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脑子里跳出来,如果把矿里的电视线路搞断,那么矿里人就看不到茹妹子了,问题是他不晓得怎么把它搞断。他李圭如这一辈子除了挖煤之外,什么也不懂。

许久许久,李圭如才站起来,他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眼前的一切也恍恍惚惚,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他的肚子有点饿,但他实在没有心思吃。他上了一辆车,倒在椅子上就睡过去了,他想,可能闭闭眼睛就会好起来的。可是,等他到矿里下了车,脑袋仍然是昏昏沉沉的,一切像在梦里一样。

他一进屋,眼睛就盯着那台巴满了灰尘的十四寸黑白电视机,想起今晚上就要播茹妹子被抓的镜头,李圭如没有丝毫犹豫,居然抓起板凳砰地一下砸过去,电视机叭一声就粉碎了。他心里却没有一丝的痛惜,咳了咳嗽,然后爬上了床铺。

(未完待续)


原载《广州文艺》2003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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