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苦痛(3-4)

2016-12-09 23:48:4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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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痛

作者丨姜贻斌

3

吃午饭时,李圭如发现孙女不吃饭,便有点发慌了,这蠢宝是不是也学着绝食了?于是,他站在窗口催孙女,茹妹子,快点吃,爷爷好洗碗。

孙女像没听见似的,躺在床铺上,脸朝着墙壁,那裙子揉得起了皱。

李圭如心里又火了——他发现自已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按理说,上了这把年纪的人,应该心如止水,可他就是做不到——暗暗地骂道,饿死就饿死。

等他正准备离开时,孙女却突然一翻而起,朝他吼起来,这哪里是人吃的?我吃不下!人家的猫食狗食都比我们吃的好。

这是李圭如没有想到的问题,他微微地一震,然后平心静气地想,孙女的话并没有错,就是几块霉豆腐,还有一点小菜,餐餐如此。可是,他们家还算不错的,有的人家连这个水平也没有。矿里有个叫大方的,那一家才叫穷哩,生了一屋的蠢子,没有饭吃,逼得大方只好夜里去偷农民的红薯,不料被农民抓住了,质问他为什么要来偷红薯,大方哭哭啼啼说,我家实在没有了吃的。那个农民知道了他是矿里的工人,硬是不相信,跟着大方来他家里看看。农民到他家里揭开锅子一看,只见是一些清汤寡水,漂着几皮菜叶子,米桶里空空如也。那个农民顿时眼泪就流了下来,回家挑了一担红薯送给大方。这件事,一说起来,心里就酸酸的。

想到这些,李圭如就对孙女说,至少,我们比大方家好吧?听爷爷的,吃饭吧。

茹妹子却嘲讽地说,还叫我听你的?你不是说能帮我找到事吗?孙女直直地瞪着他。孙女长得像她年轻时的奶奶,也是细皮嫩肉的,白白的,眼角里有一点媚气,只是脾气大不一样。

李圭如无话可说,默默地坐在门边上,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痴痴地发呆。

这时侯,他看见儿子李一多披着一件棕色的塑料雨披匆匆地走来了,心里不由一沉,这意味着李家又少了一天收入。

儿子走到屋檐下,李圭如就说,没事做吧?

李一多取下雨披,甩了甩,挂在墙壁上,说没事做。儿子穿着背心和短裤,脚下是一双旧套鞋。

李圭如说,那你来回走这么一趟,老板总要算点工钱吧?现在不是说有什么辛苦费吗?

李一多坐了下来,出着粗气,淡淡地一笑,没说话。

李一多长得很像父亲,也是一张长脸,黑黑的,皮肤粗糙。他本来没有这样黑,是帮农民打工打的。矿里有些人也跟儿子一样,帮农民打工,或去长沙打工,也有些人宁愿在家呆着也不出去,拉不下这副脸面。

李圭如凶凶地说,那你就要问她要。说罢,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好笑,唉,这人一穷,说话也不太讲道理了。

他晓得儿子在帮一个女人打工。听儿子说,那是个寡妇,原先的男人是个赌棍,每天赌得昏天黑地,有一天,他赌赢了,便高兴得狂笑,笑着笑着,人就从凳子上倒了下去,一命呜呼。儿子说她待人不错,饭菜也不错,工钱每天十块,从来不欠帐。她带着一个十岁的崽,种了好几亩田土,又喂了一栏猪,忙不过来。听儿子那口气,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儿子和那个女人有点意思,因为儿子总是说那个女人的好话,只不过儿子从来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过这件事。他其实很希望儿子说,他理解儿子。一个才四十岁的男人,没有个女人怎么行?

儿子平时回来,总是要喝一大杯水,可是今天儿子却不喝水,在窗口看了一下,见茹妹子在睡觉,然后就坐在他跟前不动,嘴巴蠕动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李圭如便说,你好像有事?

儿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父亲一眼,栽下脑袋,说她要来家里看看。

谁?

她。

李圭如轻轻地哦一声,说没有菜。他心里有点震动,没想到儿子和那个女人发展得这么快,快得有点使他反应不过来。

儿子说,她说她只是来看看,不吃饭。

那怎么行?以后人家还说我们连一点客气都不晓得讲,李圭如说。

儿子说,我想她不会见怪的,只是……儿子欲言又止。

你说吧,李圭如鼓励着儿子。

儿子说,她一来,茹妹子吵闹怎么办?

李圭如一听,怔住了。这倒是一个比吃饭还要重要的问题。不放人吧,如果茹妹子大吵大闹起来,那是多么的尴尬;放吧,茹妹子肯定一去不归家,出了事情怎么得了?

李圭如明白儿子的意思,那个女人一来,茹妹子门上的那把锁肯定要打开。现在,这父子俩都感到很为难,久久无语。儿子显然着急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不一下就看父亲一眼。其实李圭如也急,他急得老是拍着脑袋。

儿子的脑子并不灵活,这一逼,倒是逼出主意了,他突然站住说,爸爸,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对王伯伯说一声,我们借他家用一用,他肯定会答应的。

李圭如一听,就来了脾气,一多,你这个没骨气的,怎么亏你想得出来?我们就是不讨这房亲,也不会向他借。

儿子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觉得这问题不好解决(他指了指女儿那间屋子)才想到借的。

李圭如伸起颈根说,有什么不好解决的?把锁打开不就解决了?

李一多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

当时,李圭如也是在儿子说起借王大然的房子这个气头上,才断然做出这个决定的,但他万万没想到为此事后悔莫及。


4

第二天,天晴了,太阳却好像还带着一身水气,柔柔地照了出来。李一多清早就去了那个女人家,给她带路。他对父亲说,大概十点多钟就来。李圭如没有立即打开锁,他一直到十点钟了,才把锁打开。茹妹子开始有点不相信,疑惑地看着爷爷,又生怕爷爷会锁门,便从床铺上一爬而起,急急忙忙地穿着裙子。李圭如阴沉着脸,什么话也没说,慢慢地走进了自己的那间屋子。

茹妹子一下子冲出门外,举着双手,高兴地大叫;天亮了!解放了!她把这一段时间所受的委屈和压抑全部喊了出来,还疯狂地跳了一阵迪斯科。突然,她又清醒过来,担心爷爷是一时心血来潮,于是立即冲进屋里收拾衣物,一把塞进袋子里,飞快地溜走了。

没过多久,李一多带着那个女人来了,李一多对他说,这就是翠兰。

李圭如微微一笑,说,坐坐。筛了一杯茶递给她。

翠兰倒也大方,喊了一声伯伯。

李圭如看了看翠兰,觉得这个女人是个劳动的坯子,手脚粗粗的,脸盘子圆圆的,人也客气,不讨嫌。

李一多手里提着一只大袋子,从里面一样一样地拿东西,说,爸爸,翠兰讲客气得很,这是给你老买的虎骨酒,这是给茹妹子买的凉鞋,这是一包糖粒子,这是一条腊鱼,这是两只腊猪耳朵,说着说着,桌子上就摆满了。

李圭如说,你哪里这么讲客气?要不得要不得。

翠兰一杯茶捧在手里,说,我也不晓得要买什么好,那些腊菜也是家里的。

她问,茹妹子呢?

李一多刚想说,李圭如马上插话,她耍去了。

翠兰哦了一声。

他对儿子说,你做事要发狠哪,不要偷懒,又对翠兰说,他如果不听你的,你要骂嘞。

翠兰哈哈地笑起来,我哪里还敢骂他?我现在是一切听他指挥。

李圭如脸一沉,这哪里要得?又对儿子说,还不赶快去买菜?

翠兰却站了起来,说,不了不了,我还要赶回去,细把戏中午回来要吃饭的。说罢,颈根一仰,咕咕地把茶一口喝了。

李圭如不高兴了,那别人会说我们家连一餐饭也舍不得。

翠兰执意不吃,李一多也帮着说,她屋里的确忙不赢,下次吧。

李圭如一手指着儿子的鼻子,说,哎呀,人家还没过门,你就跟她站在一边了,以后这日子怎么过呀?说罢,他大笑了起来。

儿子和翠兰也嘿嘿嘿地笑。

望着儿子和翠兰渐渐走远,李圭如走到那间小屋子里,发现孙女的衣服和那个花袋子不见了,不由大惊,坏了坏了,他拍着大腿,急忙四处寻找。

矿区并不大,窝在山沟里,可是哪里还有她一丝影子?他问人家,人家一律说不晓得。李圭如沮丧地往回走,心里真是后悔极了,他怨孙女不听话,他怨儿子带翠兰来,又怨自己不慎开口放人,怨来怨去,不知怨谁了。

经过王大然家门时,王大然坐在门边,怀里抱着一只狮毛狗,听说那是桂妹子花了七八百块钱买的,说是怕她爸爸寂寞。李圭如低着头走,也不看他一眼。

王大然尽管李圭如对他不感兴趣了,但他却从不见怪,说,李大哥,在找茹妹子吧?我晓得她到哪里去了。

李圭如很想问他,不过,心一横,就匆匆地走过去了。

王大然却偏偏还要说,李大哥,你把茹妹子关在屋子里难道说关得一世?再说,你也不要老是指望工区能解决她的事,如今这世道靠不住了的,只有靠自己。

李圭如很想骂一句放狗屁,粗话冲到了嘴边,又压下去了,他觉得不值得跟他说,他算个什么东西?嘁!

李圭如回到家里,突然觉得屋子里空空荡荡,儿子和翠兰走了,孙女也不知哪里去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灰冷起来。刚才心情还是蛮好的,看着儿子能找到这样的对象,也就有了个安慰,可是一发现孙女不见了,他像是从熊熊火焰的锅炉里掉到了冰窿里。

他咳了咳嗽,然后躺到床铺上想睡觉,却又睡不着。一只手居然伸到了枕头下面,抖抖索索地摸出了一张相片。那是自己和淑云在五十年代初的结婚照。淑云当时只有十九岁,她比他小了十三岁,她长得真是好啊,亮眼流云,白嫩嫩,娇滴滴。她的头发像一团乌云,白色的衣裳则白得耀眼,而他呢,却长得又粗又丑,留着个平头,鼻子像个大蒜头,厚厚的嘴巴咧开,傻呼呼地笑着。

淑云以前是个妓女,后来妓院取消了,而像李圭如这样的一大批窑工找不到堂客,便把妓女们一一配给了窑工们。李圭如当时正愁着这一世有可能打单身,突然得了淑云这样一个女子,自然欢喜不过。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曾经是个妓女。淑云很体贴他,上下班她都要给他热饭菜,泡茶点烟倒洗脸水。他觉得那时自己像个皇帝。他除了喜欢她的温柔体贴之外,他还喜欢看她抽烟,细长的手指翘翘的,嫩蒜苗一样,指甲长长的,很有姿势,她一直抽到死。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即使他和儿子戒了烟,他也不会答应她戒。她尤其在床上给了他说不尽的快乐,在井下不论怎样地累,只要一想起她,就不累了。她死之前,泪流满面,说,圭如啊,我先走了,你要好好保重。他当时的那个哭啊,叫人看了直掉泪。

淑云在文化大革命中吃尽了苦头,罪名就是妓女,被剃了个阴阳头,脖子上挂着一双烂鞋子,连指甲都被人剪得平平的。淑云在台子上很硬气,说她也是出身穷苦家庭,她是被迫去青楼院的。可是一回到家里,她却多次想去死,说她害得他做不起人。他曾经有过一丝后悔,如果讨的不是她,他也不至于跟着出这么大的丑,可是一想起淑云的种种好处,又觉得不后悔。于是他说,淑云啊,你如果要自杀,那我就跟你一起走。就为了这句话,她没有再说自杀了。以后再怎么批斗她,她表现出了一种女人的惊人的冷静,她的眼睛里是沉静的光芒,脸上是安然的。淑云的确是为了他和儿子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时,就连李圭如这样的工人,也顶着巨大的压力,谁叫你是她的丈夫呢?妓女的字眼像刀子一样,天天戳着他的心脏。他不愿意听到这两个字,恨不得把耳朵用棉花塞起来。他那时多么想站在井架的天轮上向全矿的人大声地宣布,我的堂客她现在不是妓女了!她以前是,那是旧社会害的!他们那一批讨妓女为妻的人,绝大部分都调到另一个煤矿去了,而留在矿里的,有些堂客们先后生病死了,恰恰只剩下淑云一人。王大然幸亏讨的是乡下堂客,当然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淑云死了之后,李圭如陡地感觉到寂寞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而且这个家自从淑云一死,不幸的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先是矿里一步步走下坡路,煤炭卖不出去,卖出去的煤炭也收不回钱,渐渐地,奖金取消了,再往下一步,工资也接不上了,还隐隐约约听说矿里要破产,这一点,他倒是不相信。接下来,是儿媳妇突然出走,再接下来,儿子也没有班上了。原来神气十足的工人老大哥,变得连农民都不如了,纷纷屈尊给农民打工。再就是茹妹子,变得难管起来,让他操心得很。总而言之,淑云走了之后,这个家好像一切都乱了套。

李圭如五年来常常悄悄地把这张相片拿出来看看,以抵御那种浓浓的不可言说的寂寞。这个秘密,儿子和孙女都不知道。

这天中午,李圭如居然连饭也没有吃,捏着那张相片,看着看着,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李一多一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回来,扯开电灯,看见睡了的父亲手里捏着一张相片,他弯下腰看了看,暗暗地吃了一惊,难怪这张原本嵌在镜框子里的相片五年前就不见了,原来是父亲取下来暗暗地藏着。

他喊了一声爸爸,李圭如醒了过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连忙把相片塞到了枕头下,说,回来了?然后下了床。

李一多说,这么多的蚊子,你也不放蚊帐?咬死人哩。他点了一根蚊香。

李圭如说,老皮老肉了,蚊子不咬我了,能省一根就省一根吧。

儿子想了想,便又把蚊香熄掉了。

李一多问,茹妹子呢?

李圭如叹了口气,说,不晓得哪里去了?找也没找到。

李一多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不是只她一个女,我恨不得打死她!

李圭如顿时不高兴,举起一只拳头,说,那我要你的四两命!又想说,如果翠兰不来,茹妹子也跑不掉,但是一想,放她的决定是自己做出的,能怪儿子么?

这时,他突然问儿子,翠兰还能生么?

李一多如实地说,那恐怕生不得了,她有了一个崽,你的意思是……

李圭如叹息地说,我们李家到你打止,已是三代单传了,你堂客既然走了,也是一件好事,那你可以找一个还可以生育的,接起李家的香火。

李一多吞吞吐吐地说,那怕不行了。

李圭如说,找一个没生过的,哪怕是有点什么残疾,也可以嘛。

李一多为难地说,我到哪里去找呢?再说,我跟翠兰已经这样了。

这样算什么?李圭如说,又没有过门,人家有些就是过了门的,没有崽生的,也可以离婚嘛。

李一多不再做声了,似有难言之隐。

李圭如知道儿子下不了这个决心,于是就说,你如果不好跟她说,我去跟她说。

李一多惊慌地说,千万别去,要去,我去。说罢,他犹犹豫豫地朝外面走。屋外一片漆黑。

李圭如说,明天再去不迟。见儿子已经走出门外,又自言自语地说,也好,早点说清楚也好。说罢,又是一阵大咳,腰身弯着,像一只巨大的虾米在不停地点头。

(未完待续)


原载《广州文艺》2003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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