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苦痛(1-2)

2016-12-09 23:42:0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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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痛

作者丨姜贻斌


1

李圭如希望今天能领到退休工资,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财务组的小麦要理不理地说,李老工人,你来也是白来。碰一鼻子灰是早已预料到的,但这八个月来,全工区的人,只有他在每个月的这一天,蠢蠢地必定要来打个转,尽管没有任何希望。

于是,李圭如又朝隔壁办公室走去。工区李主任一个人正聚精会神地伏在桌上玩扑克游戏,扑克都反铺着的,摆了一个大圆圈,中间又摆了一个十字架。

他咳了一声,喊道,小李子,我茹妹子的事有安排了吧?

李主任似乎被吓着了,不快地抬起头一看,马上又笑了起来,是师傅啊。接着皱起眉头说,师傅你也不是不晓得,工人都没事做了,哪里还能轮到茹妹子?

可是,李圭如停了停说,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还是两年前说的。

是的是的,李主任扬起一张圆脸,说,我不否认说过这句话,可是师傅,此一时彼一时啊。

李圭如不高兴地看了徒弟一眼,你说话不算数。说罢,就走了出去。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向工区提过什么要求,为孙女的事,也是逼上梁山了。

工区如今一片死寂,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以前那种热闹了,那时候人来人往,电话响个不停,喊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浮着干燥的煤灰。若是生产顺利,人人脸上一片喜气,如果出了事故,每个人都是着急与焦虑。总而言之,井下的顺利与挫折,都能在地面上的人们的脸上反映出来。

李圭如拿起黑雨伞,大声地咳了一阵,看看天空,骂了一句鬼天,便撑开伞,朝外面走去。雨依然落得很大,哗哗哗地响成一片,急速地在高高低低的地上夺路而逃,生怕有什么可恶的东西在后面追赶似的。那些透明的雨水一落到地上,就变得又黑又黄。

李圭如走得很慢,又抬头呆呆地望着那个高高的井架,井架上巨大的天轮再也没有了那种悦耳的声音了,呈弧形的钢丝绳,从天轮上悬下来,像两条冰冷的又长又粗的蟒蛇。李圭如不由地感到一阵惆怅。他看着看着,忽然发觉那高高的天轮上面,站着一个身强力壮的哈哈大笑的后生,一身黑黑的,只有牙齿格外的白。他觉得那后生十分熟悉。这时,他看见那后生突然向他吐来一团黑痰,他不由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一想,原来是个错觉,再看那后生,却一下没有了影子。哦哦,他想起来了,那就是他年轻的时侯。这时光也是过得太快了,一梭就梭走了,人呢,就不知不觉就老了。

李圭如在雨中孤单地走着,那把黑伞像一朵偌大的会走的蘑菇,在雨中游动着。他暗暗埋怨这场雨落得实在不吉利,害得他工资没领到,茹妹子的事也没有落实,他不知道回去怎么对孙女说,便一时觉得心里很乱,火气也就呼呼地燃烧起来,他忽然对着天上大骂,落死啊你——

家属区离工区并不远,五百多米,那一排排的房子顺着山坡砌的,像梯田,却显得很破烂,也很萎缩,被大雨一淋,像在瑟瑟地发抖。那都是多少年前干打垒的房子,外面的石灰墙壁早已脱落,像人一样,皮肤起皱了,牙齿掉了,于是就显得老了起来。那一堆一堆的垃圾,被大雨一冲,到处都是,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像大地披着一件巨大的破烂的花衣服。

李圭如的家就住在最下面的那一栋,快到家时,听见有人喊他,李大哥。

李圭如一听,便知道是王大然在喊他,他没有理睬。

王大然就住在他的隔壁。进屋抽根烟嘛,王大然又说。他靠在自家的门口,悠然自得地抽着烟,红润的脸上泛着一种对生活的满足。

李圭如晓得王大然抽的都是洋烟,但他从来也不抽他的。现在他更加不会抽他的了,自从工资停发之后,他跟儿子紧缩开支,一起下狠心戒掉了。

李圭如和王大然是一起进矿的,几十年了,两人就像是亲兄弟一样,不分彼此。王大然的命也是不好的,儿子和儿媳妇生病死了之后,他堂客不久也撒手而去,留下他跟孙女桂妹子相依为命。自从王大然的孙女桂妹子去了南边以后,李圭如就跟王大然越来越疏远了。因为桂妹子一年之后从南边回来时,那个打扮真是叫人作呕,裙子短得露出了两瓣屁股,眼睛边上涂成蓝色的,嘴巴上涂成血红的,手指甲和脚趾一律涂着银灰色,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像个妖精一样,手里夹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烟,抽一口,手就张扬地往天上挥动一下。而且王大然家里突然像暴发户一样,富得令人不敢相信。他把家里大肆地装修了一番,那肯定是矿里装修最好的,就连那些矿长科长之类的人也比不上。尤其是那些家具和电器,居然租个车子全部从长沙买回来的。

不光是李圭如,矿里所有的人都怀疑桂妹子的钱来得不干净,恐怕是在那边做鸡婆。李圭如曾经含蓄地问过王大然,你家桂妹子是不是在那边抢银行,不然哪里有这么多的钱?王大然说,她在一家大公司打工,薪水高得很。李圭如不相信,说,再高,总不会有这么多吧?莫非是地上有钱捡吧?王大然说,你不信,那你可以去她那里看看。李圭如一听这话心里就有气,他娘的,她就是在那边卖x也不关我的事。

他还尤其看不得王大然,七十上下的人了,居然还烫起了头,头发像抹了猪油似的发亮,穿着花衣服,就像是一个流里流气的人。最近,他还听说王大然颜厚无耻地吹嘘还要讨亲,说是要找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桂妹子也支持他。这成了什么事?自己的堂客比他的堂客还早死五年,他也没想过要讨亲,可是这个王流氓居然说还要讨亲,摆什么派头呢?从那之后,李圭如对王大然要理不理的。他不愿意别人说他的闲话,说他竟然跟这种人在一起,他是一个要脸面的人,为此,他宁愿抛弃他与王大然几十年的交情。


2

李圭如回到家里,儿子李一多还没有回来。儿子原来是一个掘进工,如今没事做了,他只好去给附近的农民帮工。今天下这大的雨,也不晓得有事做么?现在全家三个人的吃穿,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李圭如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不然的话,他也要出去做事,他不忍心看着儿子一个人累。他明白儿子心里最苦。儿子的堂客以前在工区做临时工,谁料前年却不声不响地跟一个常常在矿区弹棉花的男人私奔了。他娘的,那个男人有什么好?长着一脸的麻子,瘦得像个猴子,走起路来像个溜子,说起话来像个流子,她到底看中了他那一点?她的出走,对李家是一个防不猝防的打击。

他赶紧把湿了的衣裤换了,怕生病。他不敢生病了,工资都没有了发,哪里还有钱报销医药费?只是这该死的咳嗽,简直像一只癞皮狗,缠着他很多年了。以前他还吃药,比如枇杷露止咳糖浆之类,一去医院就领回来一大堆,如今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领?唉,要咳就让它去咳吧。挖了几十年的煤,吃进了不少的岩灰与煤炭,它们现在是要吵着出来呢。

他坐下来想歇一歇,不料茹妹子在那间小屋子里大声地叫喊起来,爷爷,我有事做了么?你早上还说过的,说这回如果还没有事做,你就放我出去,爷爷——

茹妹子捶打着门,墙壁上的石灰像面灰一样,飘洒下来。

李圭如咳嗽起来。

他说,你不要捶门!

我就是要捶,茹妹子根本不听他的,门上的那把锁不时地响动着。

李圭如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孙女了,他的确说过这句话的,他猜测这回可能差不多了,谁知还是失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串钥匙,担心它弄丢了。茹妹子是他关在小屋子里的,他不愿意看到她一天到晚在外面疯,担心孙女也会像桂妹子那样学坏。尤其是桂妹子一回来,茹妹子也学着她那副打扮,还一口一口吹桂姐姐如何有钱有气派,并说桂姐姐答应带她去南边。李圭如本来没有引起警惕,既然是邻居嘛,回来了在一起玩玩也没什么,可是听说茹妹子要跟桂妹子去南边,李圭如突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他预感到这个家又会出现重大的事情,他为此惶惶不可终日。这个家已经是支离破碎了,不能再出差错了。他急忙与儿子李一多商量,儿子是个老实人,没有多少主意,堂客的出走对他打击很大,从此便沉默寡言,所以对茹妹子也有点心灰意懒,他说,爸爸,你看怎么办?李圭如想了半天,说,我看只有把她关起来。

就这样,第二天当茹妹子起床之后,发现门被锁上了,她哭呀闹呀,李圭如就是不开。他一直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心软。他做得很周到,把便桶也放进小屋子里,上面盖着一块板子,挡住臭气,吃饭便从窗口递进去,连洗脚水也是用开水瓶递。就是孙女洗澡麻烦一点,他首先要把前后门锁了,再在灶屋里倒好水,然后放她出来洗。孙女有时洗了澡不肯进那间小屋,李圭如便只好动蛮,连拖带抱把孙女拖进去。每次洗澡,他和孙女之间就要发生一场激烈的争斗和扭打,过后他觉得疲惫不堪。

那间小屋子的窗口开在屋檐下,窗口上是罗纹钢做的隔栏,孙女不可能钻出去。开始那两天,还有些细把戏围在窗口看热闹,被茹妹子骂了几次,他也凶凶地赶了几回,那些细把戏也就不再来观看了。

问题是,茹妹子每天总要大哭大闹一场,然后就是睡觉。他倒是愿意孙女吃了睡,睡了吃,他心甘情愿地做她这个人民的服务员,他深更半夜趁孙女睡熟了,就悄悄地把便桶倒了,默默地对着孙女说,爷爷是为了你好哩。说罢,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圭如此刻十分埋怨李主任,还是徒弟呢,徒个屁!他本来也不用把孙女关在家里的,只要有事做,孙女就不会在外面疯了,况且孙女也曾经保证过的。孙女怪他不讲信用,其实是徒弟不讲信用。想来想去,李圭如觉得还是怪不得徒弟,工区都成这个样子了,哪里还轮得到他的孙女?每次见到小李子,他多么想对他说,要千方百计把生产搞上来啊。

他看着自己两只苍老的像枯藤一般的手,皮肤里面有蓝色的形状不一的斑痕,那是伤口进了煤灰所致,没有洗干净,久而久之,黑色的煤灰就变成了蓝色,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矿工血泪和时间的见证。他从十岁起就开始下窑,一直下到退休,经他挖出来的煤,不知有多少吨了。有时,他便有滋有味地去想象他挖出来的那些煤,到底是哪些人烧了?这么些年来,他亲眼看着煤矿从小渐渐地到大,然后又渐渐地开始没落。不过,李圭如对煤矿还是充满了希望,这么大一个煤矿不可能老是这样下去的,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嘛,哪能老是死气沉沉呢?

爷爷——,放我出来——

茹妹子又在叫喊,用手捶,用脚踢。你说话不算数!

李圭如双手胡乱地扑打着飘动着的灰尘,顿时火冒三丈,叫死啊,你就当爷爷在放屁!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给茹妹子弄个事做,可是做什么呢?摆个衣摊子,要本钱,就是卖个冰棒也要置一台冰柜呀。不要说没有什么存款,如今连饭菜钱也捉襟见肘了。

这一吼,茹妹子也不晓得是害怕了,还是叫累了,居然不再闹了,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未完待续)


原载《广州文艺》2003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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