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暗害(13-14)

2016-12-08 20:26:4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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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害

作者丨姜贻


13

我哥哥当然不明白我为何变得如此温顺,他总是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扫我一眼,我装得很坦然,所以,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碰一下,又飞快地移开了。他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也当然不说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安然。哥哥便对我加倍的好,我们忙完了剖麻蝈熏麻蝈的工作之后,他便跟我下棋,或者给我津津有味地说起那些武斗的事情,那真是惊心动魄,炮火连天,有许多人就坐在自己的家里,却不料被冷枪打死了。他说他单位有个妹子,真是漂亮极了,还只有十八岁,两条眉毛中间生了一粒绿豆般大的红痣,比演刘三姐的人还要漂亮,哥哥说,那天,她洗了澡,站在窗子边上看街上,没出五分钟,一颗子弹就恰恰打到了她的眉毛中心的那粒红痣,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落了气,死了还不是死了,找哪个?

我哥哥说了许多这样的事,有时让我听得毛骨悚然。哥哥说,像矿里这种武斗,小打小闹的,跟他那里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父母有时也来听,听得浑身发抖,母亲又是一连声啧啧啧,说,吓死人了。父亲对哥哥说,你说来也是不幸之中之大幸,要是没有肾结石开刀,人可能也去搞武斗去了,也不晓得保不保得住一条命。哥哥承认说,那也是哦,如果去打仗,断脚断手还是算命大。

我哥哥再不跟王老工人下棋了,可那个家伙总是想勾引哥哥去他家里,王老工人有矽灰病,出气不赢,我看见他就恼火。因为他找不到其他人下棋,所以他总是不心甘,千方百计地拉拢哥哥。他知道哥哥喜欢喝茶,便不时地给哥哥送来一点粗糙的茶叶,说是老家人带来的,你尝尝。我害怕哥哥又被他拉下水,所以,等到王老工人一走,我就把他的茶叶丢到屋子后面的尿桶里。哥哥并没有说我,他只是笑着,他说,王老工人真是枉费心机,我不会去的。

我哥哥真的再也没有去过王老工人的家,哥哥从小就迷上了象棋,下棋的瘾很大,有时为了下完一盘棋,连考试都忘到脑后了,曾经挨过父亲不少的打,可是打也打不变,我听母亲说过,棋就是他的命。但我不明白的是,哥哥既然能够为了我不再与王老工人下棋,那为什么不能够割舍与向阳花的来往呢?难道说向阳花的吸引力比象棋的吸引力还大一些吗?下棋可是他从小就上了瘾的啊,他一下决心,喊断就断了,与向阳花的交往才几年呢?虽然他每天与我下,但我的水平毕竟是很臭的,对于他这个高手来说,是没有意思的。我很想与哥哥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但我又担心他会发现我的用意。

我哥哥现在一定觉得日子很滋润,虽说是偷偷摸摸,但他也很满足了,这从他光泽的脸上也可以看出来,从他的引颈高歌也可以看出来,从他总是盼望太阳下山也可以看出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他肯定认为自己真正是两者兼顾了,既没有怠慢老弟,又不耽误与向阳花的幽会。我却在心里暗暗发笑,当然这是一种报复即将到来的笑,虽然我仍然还没有想出一条妙计,但我总有一种预感,我总有一天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毫不留情地切断哥哥与向阳花的联系,让他俩永远不敢往来。


14

我说过我很少出门,这是因为我害怕或者说不愿意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那些目光让我顿时感到一种自卑,一种耻辱,一种伤害。自从哥哥回来之后,我才跟着他间常出出门,买电池,或是帮母亲买油盐之类。哥哥毕竟是大人,也毕竟是从大城市回来的,所以他对矿区里的那些白眼根本不屑一顾,这相应地提高了我的一点自信心。我跟着哥哥每回一出门,他就要对我说,我们说我们的话,你根本就不要理睬那些人,看都不看他,你目不斜视。这个成语,我是平生第一次从哥哥嘴里听到的。

我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放下包袱开动机器,我已经越来越感觉到那条妙计朝我一步步走来,虽然速度比较缓慢,模样也比较模糊,但它像一团巨大的浑浊的东西渐渐朝我滚来,它一边滚动,体积便一边缩小,我便知道,当它有一天终于滚动到我身边时,它就会变成清晰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几个字,那就是我的妙计。

我有一天趁哥哥睡午觉时,居然鬼使神差在出门了,我陡然觉得那一团浑浊的东西离我很近很近了,但它似乎不会在我家里与见面,它要在一个我很少去的地方与我相会。我认为这里面充满了一种神秘感,让我的精神陡然大增,于是,我就不声不响地出门了。我没有戴斗笠,我也没有朝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走,我不怕中午的太阳,也不害怕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我好像什么也不怕,那天好像有个无形的人在指挥着我,叫我慢慢地朝矿本部走去。奇怪的是,路上没有了行人,矿区也没有人,人们大约都在睡午觉,也许还害怕那火焰一般的太阳。我看见路上升腾起一片片约隐约现的热气,像一绺绺透明的张牙舞爪的白色绸缎,在我的前面晃动。我就是那样一直朝前走。

我好像被那个无形的人一直牵引着。矿本部离我家大约有三里路,我先沿着一条小路走,然后横过一条铁路,再走一截小路,就来到了柏油马路,离柏油马路五百米左右,就是矿本部大楼。父亲以前就在那里面上班,我去过无数回。路边的那些房子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标语,我居然连一眼也不看它们。我也没有走进那栋办公楼,我绕过了大楼的一侧,来到了位于它后面的食堂里。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进食堂,食堂里空空荡荡的,连一只寻食的狗也没有,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小跳小跳的,间或清脆地叫一声。我就像一个赶路的人累了一样,一声不响地贴着墙脚坐了下来。食堂里的四周墙壁上,也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我无事可做,而且有点无聊,便顺着墙壁看那些标语。我发现其中有许多的标语是出自于一个人的手笔,那字写得很好看,比我读书时的那个张老师还要写得好一些。其中有一幅标语吸引了我的眼睛,因为上面有向阳花三个字。那幅标语写的是;革命矿工也是向阳花。于是,就在这时,我盼望已久的东西突然像电光火石一般地在我的脑袋里闪耀起来,我突然非常激动,我简直像一只猎狗一样,嗅到了我很久以来所需要的东西。

我的眼睛迅速地在那些标语上一一扫视,简直有些饥不择食的味道,于是,我在另一面墙壁上看到了这样一幅标语;把破鞋李玉秀揪出来!我的眼睛顿时一亮,我兴奋得差点叫了起来,我的脑子里非常迅速地把两样东西衔接了起来。我几乎是跳了起来的,我朝窗外看看,只有毒辣的太阳烤灼着大地,仍然没有一个人走动,整个世界好像就是我一个人。

我于是立即在焦干的水沟里捡到了一块碎玻璃,然后把那幅标语上的向阳花三个字小心地剔了下来,又把另一幅标语的前后三个字也剔了下来,仅仅把李玉秀留在了墙壁上。我当时的动作十分地神速,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手脚是这样的利索,而且有条不紊。我在地上找来了一大团饭粒,然后把向阳花三个字工工整整地贴了上去。凑巧的是,这两幅标语是出自于一个人之手,所以 我把它们镶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连纸居然也是一样,黄色纸。

我高兴得像一只骡子,我担心有人出现,急忙小心翼翼地把标语叠好,叠成一小块,放进背心里,拍了拍,然后飞快地溜出了食堂。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妙计终于在今天得以到手,它来得这么缓慢,又是这么容易。我的心情不亚于那个外国佬牛顿,苹果落地不也是很容易的事吗?我也唱起歌来,像哥哥那样,唱了一首又一首,我看见我的歌声融化到那透明的绸缎里了,在空中飘荡。我一直唱到离家里只有百米左右,才歇了下来,才把激动和兴奋一一收藏起来,我要在哥哥面前做得滴水不漏,不能让他有丝毫的察觉。哥哥还没有醒来,鼾声如雷,他梦中一定梦到自己在向阳花的家里吧?他还一定梦到了他的弟弟孤零零地坐在东厢屋里吧?或是梦到了他的弟弟站在屋子外面,黑暗深深地包围着他吧?

(未完待续)


原载《天涯》2002年第二期)收入辽宁出版社的《2002年中国最佳小说选》,收入新世界出版的《中国最佳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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