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暗害(9-10)

2016-12-07 21:30:4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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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害

作者丨姜贻

9

我哥哥却不愿意让这件看起来像谜一样的事情继续下去,那几天,他一直在家里沉默不语,脸色很不好看,不跟我下棋,也不唱歌,老是不断地抽烟,烟雾把他笼罩了起来,使他看起来像神仙,腾云驾雾。终天,有一天上午,我哥哥突然很奇怪地说要出去一下,我问他去哪里,他却不肯说,我说我也跟你一起去,他却不肯。平时,哥哥出去总是带我一起去的,他知道我白天很少外出,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那些时时朝我射来的一道道白眼。哥哥那天而且有点异常,他也戴上一顶烂斗笠,并且可笑地穿上父亲的一双破草鞋,他把斗笠压得低低的,然后朝电厂方向走去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这下可坏事了。

我哥哥之所以能做出这个举动,一定是鼓起很大的勇气的,而且他肯定再没有这种勇气做第二次的。他肯定考虑到了这种行动的危险性,弄得不好,其后果不堪设想,那无疑地会成为轰动矿区的一件大新闻,而且还会使向阳花受到伤害。我为他暗暗地捏了一把汗,同时也会我自己担心,他只要与向阳花一碰上面,我的阴谋诡计便被戳穿。我于是在家里不安起来,我脸朝窗户,望着天空,暗暗地祈祷,让天老爷保佑,不要让哥哥碰见向阳花。

我哥哥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后回来了,他一进门,把斗笠一取,草鞋一脱,便阴沉着那张脸,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也没有说话,嘴巴紧紧地闭着,不时地又张了张,那样子是想发作,又不便发作,因为母亲在家里。我觉得我哥哥那一眼像是在我的心上剜了一刀,又凶又狠。我便预感到事情已经被他戳穿了,他肯定碰到了向阳花,他俩最恨的人是我。我不敢再看我哥哥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那天下午,一直像他手中的锥子,老盯着我,盯得我浑身颤栗,我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我哥哥在天黑之后,还是照常叫我去捉麻蝈,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后面。哥哥那天却并非像往常那样,一走上田埂就小心地照麻蝈,他只是 不停地走着,脚步声很大,田埂上的麻蝈纷纷跳进了稻田里,响起扑扑的一片响声。我说,哥哥,你为什么不捉?好可惜。哥哥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走。我发现他并不是朝向阳花家那个方向走,而是朝一片大田的中央走,他要带着我走到哪里去?

我哥哥的沉默像这黑暗的夜色,我说过我喜欢夜晚,但我却不喜欢哥哥的这种沉默,这沉默使我们的乐趣荡然无存。又走了一阵,哥哥不再走了,他突然反转了身子,拿手电筒照着我的脸,凶狠狠地吼道,你到底搞什么鬼啊?你对向姐说了什么?你说!你说!哥哥忽然扬起了一只手,想朝我脸上打来,我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哥哥的那只手在空中忽然停住了。我的大哭让我少挨了哥哥的一巴掌,但他还是凶凶地大吼,你哭什哭?我蹲了下来,仍然大哭着,我哭着多日来的委屈,多日来的孤独,多日来的痛恨。两旁的稻田里响起扑哧扑哧的声音,那一定是麻蝈们被我的哭泣声吓坏了,它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在浓密的稻田里乱窜。

我哥哥没有劝我,他来来回回地在田埂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他呼呼地出着粗气,夜空里响着他咚咚的脚步声,他憋了一天的气还没有出完。哥哥在继续地骂着我,你搞什么鬼?你说了什么话?看不出你人小鬼大!你把向姐害死了,她气得几天没有吃饭,人瘦得像根柴棍子,我也好多天没有睡觉,你看看我,我眼圈不是黑了吗?不是陷了下去吗?泪水打湿了我的背心,噗噗地掉落在田埂上,我听到了干燥的土地上,吸收水分的那种细小的滋滋声,像水珠掉在了热锅里。

我哥哥并没有放过我,又一声声地质问道,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如此再三地问我,似乎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就不肯罢休。我由大哭至小哭,由小哭至抽泣,我哭得已经没有了力气,我便说,哥哥,我是舍不得你离开我呀!说罢,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

我哥哥听我这样一说,居然没有再骂我了,也没有再说话。他这时点上一根烟,大口大口地抽着,眼睛看着天空,不断地叹息。哥哥抽完烟,对我轻轻地说,走吧,捉麻蝈去。


10

我也不知为什么,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哥哥捉起麻蝈来突然像疯了一样,他在田埂上轻轻地走着,他走得多么的轻巧,没有一点声音,可是当麻蝈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的大手是多么的有力啊,迅速而凶猛,一罩,就是一只,一罩,又是一只,麻蝈们无一逃脱。我听见那些麻蝈在他的手掌下发出一声声哀鸣,有的居然被他用力地一罩,弄得四肢骨折。我认为这是哥哥的最佳发挥。我很高兴,我终于胜利了,我觉得哥哥重新回到了我身边,他好像忘记了向阳花,他甚至不再朝向阳花的家张望了,也不再朝电厂那个方向看了。

我手中的布袋子越来越重了,每晚的收获都很可观。母亲总是说,哎呀,捉这么多呀。那时早稻已经开始收割了,夜空中已没有了那种浓郁的成熟的稻香气味了,这种浓郁而成熟的气味被农民们一刀一刀割下,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了晒谷坪上,然后再藏到谷仓里去了。代之而来的是那一种清嫩的气息,晚稻青悠悠的禾苗开始出现在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田里,田野里顿时变得空爽而清新,让人不再觉得那原来稠密的稻田里藏有许多的秘密了,现在它们一览无余。那些弯弯曲曲的田埂,也终于扬眉吐气地展现了出来,让一丘一丘的水田经纬分明。空气也不像以前那样的闷热了,夜风吹来,甚至可以看见稻田里起了一阵阵小小的涟漪,就像是大地的皱纹。

我和哥哥在一天夜里碰到了一回罕见的事情。我们那晚上来到了一个山沟里,农舍早已是一片漆黑,那种寂静也有点令人可怕。那里离我们家大约有五里路。有一块水田还没有插上晚稻,也许是故意留下不插的,留到来年做秧田吧。我和哥哥本来并没有对这块水田抱什么希望,但是却听到这田里发出很多的响声。哥哥便用手电筒往田里一照,这一照却把我们惊呆了,天啦,满田里都是密麻密麻的麻蝈!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是不是在这里开会?或许是在这里欢聚?我们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走到一块水田里来,我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观。我轻轻地问哥哥,怎么办?哥哥激动地说,你跟在我后面,我们下田里去捉。

我像哥哥一样下了水田,哥哥像发疯似地捉了起来,有时一手捉了两三只,我急喘吁吁地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我手中的布袋子一张一合。水田里的麻蝈被惊动了,便四处逃窜,那是一种疯狂的逃跑啊,它们纷纷地朝其它的水田里跳去。大田里的水声像放鞭炮一样噼哩叭啦地响起来,麻蝈们惊惶失措,它们的跳跃,此起彼伏,像一道道连绵不断的弧,在手电光中闪来闪去,令我们眼花缭乱。哥哥有时居然不知道捉那只好了,他有时显得很果断,有时却又很犹豫,这使许多的麻蝈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保住了一条性命。还有几只,竟然趁我们手忙脚乱的时侯,从我手中的布袋子里又逃了出去。我不断地叫着,哥哥,快点呀。哥哥一直没有说话 ,他来不及也顾不上说话。手电筒的镜片不时地被泥水糊住了,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哥哥飞快地将镜片在身上擦了擦,那道光重新又亮了起来。我们和麻蝈们在那个晚上都发疯了。

我终于叫哥哥一声,说袋子满了。哥哥这才停止了手脚,他反身看了鼓鼓的布袋子一眼,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后悔地说,要是还有袋子就好了。我说,是呀,要是多带一只袋子来,我们就发财了,可是谁能想得到有这么多的麻蝈呢?我们走上田埂,我用带子紧紧地袋子扎了起来,便和哥哥抬起走。我和哥哥简直成了一个泥人,脸上身上全是泥水。走到一个山坡上,哥哥说,歇歇吧。于是,我们便躺了下来。我发现哥哥的脸色惨白,我听见他说,我腰子痛。我说,哥哥,我帮你揉揉腰子吧?他说,不用,他自己来。哥哥的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腰子,抽着烟,说,这真是很奇怪啊。我也说,是奇怪。

我和哥哥起码休息了半个多小时,哥哥连续抽了三根烟,才说, 不早了,走吧。我俩一人抬着一头,慢慢地朝家里走去。那是我们自从捉麻蝈以来收获最大的一次,我们回家后用秤称了称,一十五斤,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第二天剖麻蝈,整整剖了一个上午,我觉得我像一个剖红了眼睛的屠夫,飞快地而娴熟地剖着,我顾不及欣赏麻蝈们那些惊恐或忧郁或绝望的眼神,从布袋子里摸出一只,就是咔嚓一刀,一个生命就结束了。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沾满了浓重的腥气,也沾满了污泥。我手中的刀子,在妖艳的阳光下,发出闪闪寒光,我身边的那只撮箕里,麻蝈们的脑袋、皮、脚爪以及内脏堆积如山,像一堆杂乱无章的花色碎布,它们的眼睛还是瞪着的,流露出各种不同的神光。那天真是累得我腰酸背痛,双手像断了骨头一样,但我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未完待续)


原载《天涯》2002年第二期)收入辽宁出版社的《2002年中国最佳小说选》,收入新世界出版的《中国最佳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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