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暗害(7-8)

2016-12-07 21:29:22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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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害

作者丨姜贻

7

我哥哥白天是绝对不敢去向阳花家里去的,他害怕被人抓住,他只能在晚上去,而晚上去,安全倒是安全,但无可避免地冷落了我。哥哥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向阳花像一坨磁铁,时时地吸引着他,而我却像是一棵荒原上孤独的小草,需要他这棵大草时时陪伴。向阳花上三班倒,如果上夜班,白天休息,哥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实际上,我家离向阳花的家也不过两里多路,但这不长的路,在白天,对哥哥来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我倒是喜欢向阳花上夜班,这样,哥哥一到晚上就逼着他不可能再有非份之想了,只能全心全意地与我一起捉麻蝈。我甚至还有个想法,写一封信给向阳花的厂长,叫他安排向阳花永远上夜班,那就永远断掉了我哥哥的后路,向阳花也就不再像一坨磁铁了。即使是磁铁,哥哥也不敢去她那里了。我当然没有写这封信,这只是我许多想法中的一种,想法归想法,真正要付诸行动,那还需要在诸多的想法中进行精心的选择。

我哥哥在向阳花上夜班那些日子里,就像是一个八百年没有睡觉了的人,无精打采,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跟我下了几盘象棋之后,就说老弟我有点不舒服,然后就是睡呀睡的,像老是睡不醒似的。一到晚上,他就专心致志地捉麻蝈,再也不朝电厂以及向阳花的家那个方向望了,那些夜晚,我们的收获肯定比以往大一些。毫不隐瞒地说,我喜欢哥哥老是这样,因为他一直能够陪伴着我,让我不感到孤独和寂寞。向阳花如果一上白班,哥哥又活了过来,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不停地唱歌,不停地说这天怎么还不黑呀?太阳怎么像条赖皮狗似的?我就很生气,不时地用嘲讽的目光盯他一眼。因为夜里他又会去向阳花家里,而把我冷落在一边。

我哥哥与向阳花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我倒是希望被人发现,可是一旦被人发现,又没有好果子让哥哥吃。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毕竟需要他和我在一起打发这外面是一片歧视目光的日子,我不忍心让他处在那种境地之中,但我又不允许我哥哥把心思放地向阳花身上。我想,我必须要采取措施了。

我哥哥白天一睡觉,而且睡得极为漫长,我便晓得向阳花肯定是上夜班了,那么白天她肯定是在家里的。所以,那天我等到哥哥在床铺上鼾声大作的时侯,我悄悄地走了出来,我担心哥哥突然醒来,或者他是佯装睡觉,于是,我先假装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再朝向阳花的家猛跑。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一个计划,我觉得这个计划有它的可行性。去向阳花的家,中间是一大片稻田,狭窄的田埂弯弯曲曲,金色的稻穗勾着脑袋挤到田埂上来了,把本来就不宽的田埂弄得更加狭窄了。我飞快地奔跑着,我激动地伸开双手,像飞机一样在高低不平的弯曲的田埂上跑着,水稻的叶子无情地刮着我的脚肚子,我也浑然不觉。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大约就是我的第一个计划开始实施了。我甚至有好几次刹不住脚,身体失重,跌倒在稻田里,可是我一爬起来,又展开双手,像飞机一样地奔跑。

我哥哥肯定还在床铺上睡觉,打着鼾,流着哈宝口水。他一定没有想到我现在已经朝向阳花的家跑去了,我已经在实施我的一个计划了。我已经跑过了那一片稻田,然后穿过马路,然后朝向阳花的家里跑去。令我高兴的是向阳花的家门大开着的,好像是特意为我打开的,她似乎知道我要来了。向阳花正在堂屋里洗头发,她弯着腰,勾着脑袋,悠黑的头发像一块黑色的绸缎落进水里。我看见她那白嫩白嫩的后脖子,那上面长着细小的黄茸毛,我是第一次把她的身体看得这么清楚。我也听见那许多的肥皂泡一个个破灭的声音,那声音细微而连绵不断。向阳花居然没有意识到我进来了,她依然用双手搓着头发。此时,我倒不那么急切了,我十分耐心地等待着。一阵过后,她终于抬头了,她看见我,很惊讶,双手将湿湿的头发往后面抹,然后又笑逐颜开,说,你来了?我板着脸,一点也不想跟她说其它的,我吞了吞口水,鼓起勇气说,哥哥要我来告诉你,他以后再也不来了!要你再也不要等他!向阳花一时呆了,泪水一耸就出来了,在湿湿的脸上流淌。我担心自己的心会软下来,一转身,就跑了出来。我在太阳底下飞快地跑着,我想向阳花也有今天,居然也晓得哭泣,难道她就不知道我的痛苦吗?我的孤独吗?

我哥哥还在睡觉,他肯定不知道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计划。我来回跑了一趟,时间没有超过半个小时。俗话说,兵贵神速,就是这个意思。我暗暗地高兴,我而且有意识地压抑心中的这种高兴,我担心我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来,所以,我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8

我的确装得不错,哥哥起来之后,不知我去了向阳花的家,更不知道我对向阳花说了那些话。哥哥还傻瓜一样地在数手指头,我知道他是在算向阳花上夜班的天数,当他算到向阳花只有一天夜班时,他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那种笑很隐蔽,但是瞒不了我。我装着没有看见,更不说他,让哥哥先高兴高兴吧,后面会有好戏看的。哥哥又唱起歌来了,他唱歌的时侯,喜欢来回走动,从外面的那间屋子走到里面屋子里,然后又走到灶屋里。那些狭窄的空间在他看来,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辽阔的草原,那些嘹亮的歌声便轮流在这些屋子里响起或消失。

我以前是不喜欢哥哥唱歌的,他一唱歌,我便像生了病一样缩蜷在屋子的角落里,充耳不闻。我知道他一唱歌,就意味着他有些躁动不安,就意味着夜里要去向阳花家里,就意味着他将把我孤零零地丢在一边。但今天我却很有兴趣地听他唱歌,我而且拿来一只铝盆子和一根小铁棒,有节奏地敲起来,那金属的撞击声,像白色的碎银在空中迸绽。我敲得十分投入,这使哥哥唱得更加来劲了,他边唱边感激而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一眼,一只手也不停地有节奏地挥动着。由于有我的参与,由于有我那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伴奏,哥哥一口气唱了十六首歌,他唱得浑身大汗,背心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我也是敲得大汗淋漓,手臂酸痛。那是哥哥少见的一次个人演唱会。

我一次小小的装腔作势的表演,就轻而易举地把哥哥蒙蔽了,他绝对想不到我已经在他与向阳花之间扯开了一道深深的无形的裂缝。那天晚上,哥哥带着我先捉了一会麻蝈,然后就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老弟,去向姐家里玩一下吧?我大方地说,好哇。夜色显得十分安谧,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印在天空上,看起来它们好像排列得十分混乱,其实仔细一看,它们是有秩序的,只是这种秩序不是用直线来规范的。田野里,水稻的气息更加浓郁了,那是一种成熟的气息,我甚至于听到了细微的暴裂声,似乎是稻谷们在悄悄地说着话,琐碎而甜蜜。这种声音似乎在告诉人们,收获的季节马上就要来到了。

我跟在哥哥后面,横过那条马路,哥哥每回一接近这个地方,便把手电筒关了,然后像特务一样东张西望,他显得非常小心,生怕出现一点点不必要的庇漏,他而且也要我像他一样的小心翼翼,放轻脚步,四处张望。当我们横过马路时,哥哥抬头朝向阳花的家里一看,不由大惊,怎么没有电灯?向阳花的家里的确是一片漆黑,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亮着一盏明晃晃的灯光。我知道我的目的达到了,心中不免暗喜。但我还是佯装不知,问哥哥,怎么搞的?不在家?哥哥说,不可能吧?哥哥不死心,摸着黑,一步一步朝向阳花家门走去。我听见他轻轻敲门的声音,还听见他轻轻的叫喊声。但是屋子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人应,一片黑暗让哥哥失望了。哥哥怏怏不乐地返回来,说,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到哪里去了呢?

我说,是不是去云南她男人那里了?哥哥却很果断地说,不可能,那她会告诉我的。我说,或许她来不及告诉你?不可能,哥哥仍然很干脆地说。我讨厌哥哥的这种果断或者说干脆的回答,因为这说明他心里很有底气,很有自信。我以此而可以推测出来,虽然哥哥一时垂头丧气,但他肯定是不会死心的,他会想方设法把这件事弄个明白。我倒是有点后怕起来,如果哥哥一旦与向阳花见了面,事情就会弄个水落石出了,我可能没有好果子吃。

我极其担心这一天的到来,于是,我力劝哥哥再也不要去向阳花家里了,我说人家也许是不欢迎我们去她家里玩了。哥哥还是那种口气,说,那不可能的。哥哥虽然十分懊丧,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竭尽全力地去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他每晚还是带着我去,然后站在马路边上,呆呆地看着向阳花家的那一片黑暗。向阳花的家不在一个村子里,那是一家独屋,这给哥哥和向阳花的相会提供了天然的安全场所。哥哥每回看上一阵,才又依依不舍地离开。哥哥那几天即使在捉麻蝈时,时不时也要蹦出一句话来,不可能啊?那声音很小,近乎于喃喃自语。我明知故问,哥哥,什么事不可能啊?哥哥说,没什么。

我知道哥哥的情绪不好,所以他不小心让几只大麻蝈溜走了,我也不怪他,我相信哥哥只要不再与向阳花碰面,这件事不了了之,那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哥哥就会像以前没有碰到向阳花那样专心致志。

(未完待续)


原载《天涯》2002年第二期)收入辽宁出版社的《2002年中国最佳小说选》,收入新世界出版的《中国最佳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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