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暗害(5-6)

2016-12-07 21:25:2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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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害

作者丨姜贻


5

我哥哥那晚上终于出来了,他好像很兴奋,也很疲倦,他说老弟今晚就回家吧。我说,怎么就不捉了?还不多呀。哥哥说,世界上的麻蝈这么多,捉不完的。又叮嘱我,不要把碰到向阳花的事说给父母听。我问向阳花的肚子痛好了没有?哥哥说,好了。他说这两个字时说得非常自信。又说,他这一手是住院时跟医生学的。我那晚上有点不高兴,因为那天晚上是捉得最少的一回。

我哥哥就是从这天起,开始有点魂不守舍了,上午还是很耐心地看我剖麻蝈,或者熏麻蝈,然后与我下棋。可是一到下午四五点钟,哥哥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不时地看着窗外,说,太阳怎么还不下山呢?我便笑他,哥哥你跟我一样了吧?盼望着早点天黑吧?哥哥说,是呀,天早点黑,我们就早点出去。可是夏天的太阳就像是跟我们做对似的,老是赖在天空上不肯下去,金光灿灿,像一枚巨大的金币牢牢地贴在天上,夜色哪里还敢趁早弥漫开来?

我哥哥那副焦急的样子我最喜欢看了,打着赤膊,穿着一条蓝色的短球裤,然后大声唱歌,这大约是他想用歌声赶快打发掉时间吧?哥哥回家这么些天,也没有见他唱过歌,这忽然就昂昂昂地唱起来了。唱完一首,就看天色,不满地嘀咕道,你看这鬼天,还有这么亮!于是,又唱。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哥哥马上说拿起手电筒,说,老弟,走。

我哥哥于是带着我行走在弯曲而狭窄的田埂上,但是,我发现哥哥有点不对头,似乎在走神,平时明明可以捉到的麻蝈,他却不小心让它逃跑了,因而捕获率极低。我在后面埋怨说,哥哥你怎么搞的?哥哥解释说,手气不好哩。我说,我们捉了这么多天,你一直手气好呀。哥哥说,手气是说不清楚的,比如我跟你下棋,有时明明下得赢的,手气不好,就眼睁睁地输了。

我哥哥带着我捉了不到两个钟头的麻蝈,便对我说,到向姐家里玩去。我不肯,说,那有什么玩的?我坐在她家里像个蠢宝样的,再说你昨晚不是去了么?哥哥便求我,去玩玩吧,玩一下,我们再来捉麻蝈。我说,那你不要像昨晚上就直接回家了。保证不会,哥哥说。

我哥哥去向阳花家里是十分谨慎的,他要确定四周的确没有人走动了,才小心翼翼拐下马路,朝向阳花家里走去。我觉得我们像贼一样。我说,哥哥,我们有点像贼。哥哥说,哪里像?莫说蠢话。向阳花家的灯光在夜色中,像一只妖媚的狐狸眼睛,不停地眨着,强烈地诱惑着哥哥。走到向阳花门前,哥哥便用他那钳工的手轻轻地敲门。此时我又觉得我们像特务。老实说,向阳花对我是很不错的,一进门就要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又叫我坐到东厢屋里,桌子上早就摆了四个小碟子,今晚又多了一种冬瓜糖。向阳花把我安顿好了之后,又和我哥哥去了西厢屋。哥哥离开时对我说,老弟你等一下,我跟向姐说说话。

我哥哥有点急不可耐地走开之后,我听见那扇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不明白的是,他俩到底说些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的?况且我又不是外人。也不知为什么,我像昨晚一样,一旦坐在向阳花的家里,那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又浓浓地涌了上来,那边屋里再也没有昨晚上发出的那种声音,但我仍然像是孤身一人,坐在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我不愿意这样静静地呆在灯光下,这样的呆着,又让我似乎回到了哥哥没回家时的那种日子,我害怕那种日子回潮,我宁愿和哥哥在夜色里的田基上不停地走着,哪怕时常有毒蛇出没,因为那会不断地给予我刺激,给予我收获,更重要的是给予我充实。

我哥哥和向阳花大约在二十分钟之后出来了,向阳花跟昨晚一样,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的脸色红秧秧的,像是涂了胭脂,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不敢正视我,躲躲闪闪的。但她对我很热情,不断地叫我吃东西,给我加茶。她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不吃?是的,我没有再吃那些东西,我已经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些安慰我的诱饵而已,它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其实,向阳花并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我已经非常对她不满了,岂止不满,应当说对她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恨意。由于她的出现,哥哥已经不像开始那样尽心尽力地带着我愉快地捉麻蝈了,向阳花的出现使我们的这种愉快不断地受到干扰和中断。严重一点地说,是她把哥哥从我的身边无情地夺走了,使哥哥即使跟我在一起,也是心不在焉。但我表面上并不流露出来,我也不跟哥哥说。

我哥哥真是辛苦,他要心挂两头,这边要挂着我,那边要挂着向阳花,就像是一个肩负重担的农民。这恰恰是我不允许的,我不允许我哥哥的肩膀上挑着两个人。哥哥是我的哥哥,而不是向阳花的哥哥。我既然能够成功地把哥哥从王老工人身边拉回来,那我也有把握将哥哥从向阳花的身边拉回来。我于是开始采取了一点点小小的措施,每天夜里我一旦发现哥哥朝电厂这边走,我就不答应,站着不走,我说,每天往那边去捉麻蝈,你难道就没发现那边的麻蝈已经不多了吗?看来哥哥已经被向阳花夺走了心,他说,麻蝈又不是像我们人一样,老是住在一个地方,它们是四海为家的。我生气地说,你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了,我不喜欢坐在她家里。说着,我伤心地哭了起来。哥哥慌了,说,老弟你哭什么?他想了想,说,那是这样,你既然不愿意坐在她家里,那么你就在外面等等好吗?他又说,老弟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也会明白的,何况我跟你向姐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有很多的话要说。他还是如此固执,好像向阳花家里有一碗龙肉在等待着他去吃。我又一次妥协了。

我哥哥这次进屋之后,向阳花大概是不见我进来,便出来叫我,拉着我的手要我进屋。我不肯,也不做声。她站了站,便进了屋子,不一会又出来了,说,你既然不愿意进屋,那就吃点东西。她把一捧豆子红薯片之类的塞进我手里,然后进去了,把大门也闩上了。我孤单地呆在黑暗之中,突然,我感觉到这原本我最喜欢的夜晚,一旦没有了哥哥在我的身边,就有了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四面的黑暗一层一层地压迫着我,包围着我,居然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吃向阳花送来的那些东西,她就是想拿这些东西来拉拢我,可是这些东西填补不了我心中的孤独。我不要这些平时闻起来吃起来喷喷香的东西,我只要我的哥哥,我要哥哥一步也不离开我。我双手一撒,气愤地把它们全部丢在了地上,它们落地时,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轻盈而短促。我想我不能再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6

我第二天剖完麻蝈之后,趁母亲不在家,我便向哥哥摊牌,我说,哥哥,你如果今晚上还要去向阳花那里,我就要告诉她厂里。哥哥吃惊地说,老弟,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难道不晓得,如果这事让别人知道了,是要挨斗的。挨斗就挨斗,我愤愤地说,你如果不去,不就没事了?哥哥叹息地说,你还太小,许多事不懂。哥哥为了冲淡我们兄弟之间这种紧张的气氛,便说,没有电油了,我们买电油去。

我和哥哥在一起,即使是白天外出,我心里也多了一点底气,不再在乎那些歧视的目光,也不再戴上一顶斗笠,因为哥哥就在我身边,我可以装着跟哥哥说话,不去看那些讨厌的目光。商店离我家有两里多路,开在马路边上,那是一条刚刚修好的柏油马路,一到夏天,就被毒辣的太阳晒得不断地冒出油来,像开了锅一样。

我和哥哥买好电油,刚走出商店大门,就看见游行的队伍惊天动地地走过来了。队伍前面是几十个戴着高帽子的人,一律打着赤脚,他们像民间那些施了法术的高手,赤着脚板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跳来跳去,还不时地遭受到别人大声的呵叱。我们看见我父亲了,他格外的瘦,脚杆像两根棉花杆子,他显得格外的灵活,像一只麻蝈似的跳动着,左跳跳,右跳跳,惹得许多人在发笑。我暗暗地扯着哥哥的手,我发现哥哥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着牙齿。口号声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人们的汗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生怕哥哥控制不住,做出什么蠢事来,没有等到游行的队长过完,我就拉着哥哥走开了,我小声地说,哥哥,走吧。

我边走边想,如果我把哥哥和向阳花的事情说出来,那肯定会像这样被拉出去游行,那也太残酷了,我不愿意让哥哥也像父亲一样,在柏油马路上像一只麻蝈似地跳来跳去。于是就在回家的路上,我放弃了这个告发的念头。父亲挨批斗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不可挽救,但我再也不愿意让哥哥也被人拉出去,何况哥哥的腰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心里不免有点烦躁,我不能阻止哥哥去向阳花家里,哥哥则像走了魂一样,每天 盼望着天黑。现在哥哥盼望天黑的目的已经不在捉麻蝈上面了,也不在与我在一起的那种情趣上了,他的心已经被向阳花那个可恨的女人勾去了。我不恨我哥哥,我只恨向阳花,她像一个女妖怪,把哥哥从我身边拖走了,害得我跟以前的日子没有了多少的区别,我仍然陷入了一种孤独,哥哥只不过是像一个影子陪伴着我,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放在了向阳花身上了。我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哥哥从向阳花身边拉回来呢?我觉得在我与向阳花之间,其实已经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争夺战,我决不能在这场战争中败给这个女人。

我剖麻蝈的技术已经是相当的熟练了,即使对于那些大一点的麻蝈,我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制服它们。它们当然不像那些小小的麻蝈在我刀口下面乖乖地就范,让我滋一声剥去青色或黑色或麻色的皮,然后嚓一声切掉脑袋,然后撕开肚皮,除去内脏,切掉脚爪。它们即使在我的刀口之下,也是拼命地挣扎,费尽浑身的力气,四肢把木板抓得沙沙响,不愿乖乖地就范。即使刀子已经切进了它们的脑袋,它们也做着殊死地搏斗。我剖得非常费力,有时连它们的皮也刮不下来,有时它们居然带着流血的伤口,跳出了我的手掌,在地上四处逃窜,这弄得我十分尴尬。哥哥便坐在屋檐下哈哈大笑,他好像是在看一场精彩而刺激的戏。

我后来当然改进了对付它们的手段,如果那天捉到了大麻蝈,我便在宰杀之前,准备好一只铁锤,当我把一只大麻蝈从布袋子里拿出来时,先用刀子按在它的脑袋上,然后飞快地拿起放在脚边的铁锤,重重地在刀背上一敲,就基本上致它于死地。对付它们,我用不着苦苦思考着手段的改进,而对付向阳花,或者说还有哥哥,却远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了,不是一把铁锤就能够解决的。

我在没有想出好的办法的那些日子里,我变得有点心不在焉,心烦意乱。我甚至出现过让麻蝈从布袋子里逃走的事情,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还出现过在剖麻蝈时,把切去的脑袋、刮下的皮、内脏以及斫断的脚爪,放到脸盆里了,而把那白嫩嫩的肉丢到装垃圾的撮箕里,这令哥哥在一边惊讶地提醒我,老弟怎么搞的?他瞪着迷惘的眼睛望着我。我默默无言地把它们各自换了一个位置,继续我的工作,我当然不能说我心中的想法。我甚至想过,即使我将想法付诸了行动,我也决不轻而易举地说出来,说给任何人听。


(未完待续)


原载《天涯》2002年第二期)收入辽宁出版社的《2002年中国最佳小说选》,收入新世界出版的《中国最佳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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