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背景丨师姐曾慧妃

2016-12-07 19:55:4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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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叶梦<右>与师姐曾慧妃穿着新的女子篮球队球衣到照相馆留下合影。当时,叶梦是10号,曾慧妃是9号。  照片由作者提供)


师姐曾慧妃

文丨叶梦


慧妃,我没料到你以这种方式完成你的生命,虽然这不是你的选择。依你的工作数年难得有 坐长途车的机会,这次你偶然出差,也不过是到离家数十里的另一城市开会而已。会议只两天。在返家途中,离家只十来分钟路程了。你正喜孜孜地想着马上可以见到你的一双可爱的儿女,你的手袋里给孩子买得有桔子。正在这时,公路上下着雨,突然地、一辆大车朝你坐的面包车撞来,你的座位正在油箱上面,剧烈的爆炸声中同时引起冲天大火,你便这样消失了,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

你从来没想到死,死神却翩然而至。没有预兆没有暗示,一个生命便嘎然而止。

据同车的幸存者说,当时你确确实实是在车上的,然而从出事的下午2时一直到午夜,你厂里的领导遍寻几家收容受伤者的医院,在一个面目全非的伤者中始终没有找到你。现场的三具遗骸也确认不是你,难道你真像一团气一样跑掉了吗?

一小块无法辨认的残骸上有一颗你衣服上的纽扣,一个可怕的预感便被推断出来。

我至今也不敢相信那粒可疑的纽扣,我想那一定是弄错了,你一定化作一股气,临难作了神逃,躲到一个人家永远寻不到的地方做神仙去了。

厂里正安排你的丧事。在你天天走过的厂对面那一块平时为小贩占据的空地上,搭起了你的灵堂。灵堂里停有一具黑色棺木。我知道那付棺木是一个骗局,那里面是空的,从火葬场租来的一个空匣子。棺前放有你端庄的像片,在这个灵堂里,唯有这张像片是真实的。

灵堂一侧的大墙上贴有我为你撰写的长联,贴墙摆满了花圈,花圈能证明你么?九十二字的长联能证明你么?能够概括出我的哀痛么?

晚上,灵堂灯火通明,很远很远都能听到鞭炮声鼓乐声。有人在唱花鼓戏,站在你的像前, 拿着麦克风使劲地唱着与你毫不相干的戏文,吸引了很多看热闹听戏文的人们,灵堂内外,人影闪动,人群里我看见了师傅。师傅一付忙忙碌碌的样子,师傅好像还是二十一年前我们投师他门下时的老样子,他操办你的丧事,与十七年前参加你的婚礼没什么不同。只师傅娘子在帮你张罗灵堂前的客,她的眼睛是红的。

人群里,我一双手搂住菊花姐和秦芝玲。二十多年前,我们是青春伙伴。我们这一些人都是你青春的证明,人性的证明。只有我们才知道你生命的美丽。我们都是享受过你青春的芬芳的人哦!

现在还有人知道“炉长”的小名儿吗?二十年的往事我总不能忘记,冬天的仪器装配车间好冷 。手冻得拿不住铬铁,可是生炉子灰厚又脏,谁也不愿干,你主动包揽。天天提早上班生火 ,大家得了温暖,便送你一个“炉长”绰号,从冬天叫到夏天,从夏天叫到冬天。你生性憨厚善良不怕吃亏,人人都不爱做的仪器绑线,只有你傻,任劳任怨地揽了这桩枯燥无味的活。你细致、认真、做的绑线特漂亮,人人争着要。如果说人都是利己的,然而你则 例外,你的身上遗传基因多是利他。

你心灵手巧,同样是女孩子,谁也比不上你心细,你焊的仪器是第一流的,从不在线路上出错。那年厂里派你到上海培训光电比色计。绕线圈、吊表是一桩极细致的活,全厂独你拿得下这手绝活。浸漆、打扫卫生、扦变压器之类的装配车间全部粗活,哪一样也离不了你。? 你是一个出色的仪器装配工人,一个优秀的班长,在真空仪表厂你是一个功臣。

世事更迭,厂子几经变迁,老同事流散四方,大家还记得这些往事吗?

我与你有缘分,我们分在同一师傅门下学仪器装配,好长时间,我们共着一个工作台。我们共住同 一寝室,床挨着床,我们的菜饭票一直放在一起。我们之间无所不谈,包括所有少女的秘密 ,我们师姐妹的友情在厂里谁个不嫉妒,你总像一个大姐姐呵护我,冬天早上我起不来,多 半是你买好了馒头再叫我起床;我不如你能干,每逢洗帐子被子,总是以你为主,我只是帮忙而已,你是一个能干、勤劳、爱整洁的女子。

说起你的婚事,虽是师傅做的红娘,可主意还是我出的。为了这个,我曾多次敲诈荣福哥, 要他打酒给我喝,荣福啊,你真有福,你得了这样的好女子为妻,难得哦!

你结婚,是我和秦芝玲当的伴娘。

你和年迈的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相处十分和睦。谁不爱你这样的好人儿呢?

你膝下有一双儿女,上有老迈的公公婆婆,孀居多年的寡母,你和荣福只有那点微薄的工资 ,居然十分鲜亮地支撑了这个家。你简直像一个家政大师。可怜的一点钱,一分一分地都用到了实处,盘中的肉,你自己从不伸筷;儿女礼貌懂事,学业优良;家中琐事,分工细致, 连一个抹布都放在固定的位置。

八十岁的婆婆伴你住,俨如亲娘一样,冬天你安排她坐在火箱上,时不时帮她掖一掖火被, 生怕冷了她。

你这样的媳妇,世上少有。

后来,虽说我们不在一个单位,我选择了另外的职业,彼此尽管完全走入了不同的层次也少往来,偶尔我同丈夫去看过你们,你和荣福哥便送出来好远好远。尽管这样,我们彼此 并不生分,我一直珍藏着我们二十年前的友谊,你的人格光辉一直在我心灵里占有很高位置 。

关于你的人生形式,最后只剩下这样一个追悼会了。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非要以这样的形式 来给你的生命做一个句号。对你作最后的交代,不管你情愿不情愿,反正非这样不行了。

追悼会的会场就在灵堂,围着灵堂的人群是从闹市中吸引过来的看热闹的人群。厂里的同事 都被安排抬花圈去了。花圈已列队在厂门口的马路上,追悼会只是在仓促中例行的形式罢了 。

面对那众多看热闹的面孔陌生的人——那都是不相干的路人,厂长在致悼词,悼词是千篇一 律毫无个性的那一种:兢兢业业呵,优秀党员啊……

轮到我讲,我能讲什么呢?悲痛已使我失态。

排好队的花圈就要出发了,主事的人老在催我,正如你这短暂的一生,暗中有人在催:快快地结束吧。你一生不长,连死也不从容。

我只有哭,哭你的惨死,哭这样乱糟糟的葬礼,哭你有头无尾的人生,哭你不得安息的灵魂 。

还要搞所谓的“遗体”告别,大家踉踉跄跄地围着空无一物的棺木煞有介事转了一周。

灵起,抬的是空棺材,你的儿子扶着你的像,走上了送你灵的路。

十五里长街,你走了四十二年,今天阳光很好,鞭炮声哀乐声盖过市井喧哗,大街两旁的人 们一律停步,望着这长长的送葬的人群。

我偶尔抬起头来,刹那间在空中截住许多陌生的眼光,凝视的叹息的。芸芸众苍生哪,你们 在想什么呢?

我听到许多小声的议论,都说你是一个死去的“刘慧芳”。“刘慧芳”是什么?是凭空想像 出来的一个理想女性,凭空想像出来的好女子在中国大地造成了人为的轰动。然而你是一个实 实在在的好女人,你既算死了,也没有轰动。

乐队从益阳正街转向后马路时,乐队先生们也许不堪哀乐的压抑,擅自搞起另外一套来;首先是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然后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 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于是上前一步,请求他们不要吹这样的曲子。

我扶着你英俊漂亮的儿子,低着头,伴你的灵最后走完了人生的路。

空棺材上了车,扬长而去。

我的耳朵里还在响着:“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

“真奇怪、真奇怪,”人生残酷充满了荒谬,活着亦是苦苦的,连死也不轻松。

好了,好了,慧妃哪,你乘鹤仙去,愿一路顺风,拜拜了!

(1991年于益阳


曾慧妃,生于1949年,1991年因遭遇车祸身故,生前是益阳市真空仪表厂人事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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