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暗害(3-4)

2016-12-06 20:02:4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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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害

作者丨姜贻斌

3

我哥哥真是不错,有一种非凡的抑制力,从第二天开始,他再也不去王老工人家下象棋了,他像一个金盆洗手的赌徒,表现好极了。王老工人则像个特务似地站在门口向哥哥招了几回手,哥哥只是摇摇头,王老工人于是朝我射来一股含着恨意的目光,他当然会把造成他孤寂的责任怪罪于我。他孤家寡人,没有崽女,老婆早就去世了,自己也退休了,每天闲在家里。我不理睬他,因为这是我的哥哥,我有权力这样做。我上午八九点钟的时侯,就坐在地坪里,摆着一块木板,手里拿着菜刀,饶有兴味地正在剖麻蝈,那些麻蝈便从我的刀子下面飞快地升天了,一只只白白嫩嫩的带着鲜血被我丢进了脸盆里。我很乐意充当屠宰的角色,因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而空虚地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我觉得哥哥这样的安排,使我顿时快乐而充实起来,我想这样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哥哥说他要在家里休养一年,我对他说,不行,你要在家呆上五年八年。哥哥便笑起来,说,你真是一条蠢卵,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只要有工资,我倒是非常乐意。

我哥哥每天上午在我剖麻蝈时,便坐在屋檐下,抽着烟,翘着二郎腿,看着我不停地剖着,他的脸上也同样充满着许多的得意,因为那是我们昨晚的收获。他此时像一个勤劳的农民,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一片金色的只待收获的田野,心里乐滋滋的。我那天趁着哥哥去厕所的时机,把昨晚的那一团疑惑翻给了母亲听,母亲听罢笑了起来,低声地告诉我,你不晓得吧?你哥哥以前在电厂谈了一个对象,姓向,后来又吹了。为什么呢?我问。可能是妹子的家里嫌我们家成分高了,母亲说,听你哥哥说,她跟你哥哥分手时,哭得不得了。我听罢,长长地哦了一声。我很感谢母亲,她像一个高明而出色的魔术师,一下子就把我的疑惑解开了。

我哥哥当然也不老是坐在那里抽烟,他做了许多事情。他动手用铁丝做了一个圆圆的网,像一个簸箕,然后搬来几个废砖头,在屋檐下垒起了一个灶,再把铁丝网摆上去。他带我上山捡来许多脱落的松叶,用它来熏麻蝈。哥哥说,用松叶熏麻蝈是最好吃的,很香。哥哥的计划性很强,他说每天都捉麻蝈,一时哪能吃得完呢?把它熏干了,好留着冬天和春天吃。

我哥哥只在家里跟我下棋了,夜晚去捉麻蝈,母亲于是也很高兴,一是不必三番五次地去王老工人家里叫他吃饭了,一是省了许多的菜钱,一是可以改善生活。母亲很聪明,对于麻蝈,她有几种做法。或者,用新鲜的麻蝈加上猪油和斫辣椒一起蒸出来,那味道真是美妙无穷。或者,用新鲜麻蝈煮丝瓜,那汤又鲜又甜。哥哥还发明了一种新的吃法,他先将剖了的麻蝈涂点盐,用纸包起来,外面再用稀泥巴糊成一个球形,然后放进灶火里烧,等到泥巴烧干了,便拿出来,让它冷一冷,一掰开,天啦,阵阵香气扑鼻。这种吃法,具有一种强烈的野性,很是刺激。我家里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在讨论哪种吃法,使我那个每星期才能回家一趟的父亲也颇为高兴,他关在牛棚里肚子里显然没有了油水,所以吃起来像土匪一样,一筷子接着一筷子,连骨头也咯嘣咯嘣地嚼碎吞了,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吃出一脸的汗水和笑容,好像已经忘记了挨批斗的痛苦和坐牛棚的煎熬。


4

我从那天开始,除了白天与哥哥下棋之外,每天盼望着天黑,因为对于我来说,在下棋与捉麻蝈之间,我更偏爱后者。哥哥倒是无所谓,有滋有味地与我下棋,天一黑便喊我开路。但是他的态度没有几天便改变了。我记得是第五天吧,我们夜里捉麻蝈经过通往电厂的那条马路,那马路灰尘扑扑,尤其是运煤的汽车一过,便腾起漫天的黑灰。晚上则要好些,汽车白天累了,便休息了,但我们仍然能感觉到脚下是软绵绵的,像踩在一层棉花上面。没有路灯,也因为不是走在田埂上,哥哥为了节约电油,亮一下,又熄灭一下。但他总是要转过脑壳看电厂,我现在不觉得奇怪了,我只是偷偷地想发笑。马路上很安静,没有行人。但没多久,我们的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哥哥有意无意地用手电光朝那人的背上一晃,突然就急促地追赶上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向阳花。那声音很激动。

我听见了那个女人惊讶地一声,然后警惕地问哥哥,那是谁?我老弟,哥哥说。接着,我又听见向阳花轻轻地哭泣声。哥哥说,快莫哭了,怕有人路过。又大叹,一晃就是三年了。向阳花抽泣着说,我去年结婚了,男人在云南,公公婆婆也死了,他是独子。哥哥问,你屋住哪里?向阳花说,就在前面不远。

我到此时也不知道向阳花长得什么样子,但声音是好听的,即使是哭,也是动人的。她的哭声和说话声,让夜色有了一种微微的震颤。我想天下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早不碰上迟不碰上,偏偏在晚上碰上了。想着他俩三年后的见面,我也有一种激动。我跟在后面,尖着耳朵四下里听听,是否有别人的脚步声。没走多远,向阳花便带着我们从马路的右手走,走了大约三十米,便到了她的家。

我跟随他俩进了屋子,向阳花朝我笑了笑,我这才看清楚了这个女人,她取下头上那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帽子,便露出一头自然的淡黄色卷发,眼里还含着泪水,黑色的眼珠便像是两粒泡在水里的葡萄,她水色好,白里透红,真是一个长得很乖态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碎花短袖衣,胳膊上的皮肤也很白,脚上穿了一双塑料凉鞋。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像是一罐蜜糖。哥哥说,还不快喊向姐?我便喊了一声。向阳花马上从柜子里端来炒黄豆子、红薯片、糖粒子,一小碟一小碟的,叫我吃。又给我和哥哥倒了一杯茶。哥哥脖子一仰,喝了那杯茶,然后对我说,老弟你坐一下,我跟向姐说点事。然后就进了西厢屋,并且把门闩了。我不明白说点事为什么还要闩门。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向阳花本来是叫我坐在中间堂屋的,不一下,又让我坐到东厢屋。

我一个人坐在东厢屋,开始还一边放肆地吃着东西,一边打量着这屋子。这是一栋标准的农舍,土砖墙,面积很大,因为家具少,屋里便显得很空洞,也很阴凉。装麻蝈的布袋子就放在墙角,麻蝈在里面不停地动弹着,今晚的收获并不大,大约还只有一斤多,我和哥哥本来是想去另一片稻田里捉的,没想到居然遇见了向阳花。他俩说有事那就让他俩说说吧,我就权当在这里休息休息。可是令人讨厌的是,他俩很久了也没有出来,有什么事要说这样久呢?我有点不耐烦了,便想去催催哥哥,提醒他今晚我们还要去捉麻蝈,不要把正事给忘记了。我悄悄地走到堂屋,就听见哥哥和向阳花像是在打架,叽叽哼哼的,像是说些什么话,但又非常模糊。怎么说呢?反正那声音不像是在谈事情,我便有点焦急了,万一他俩打了起来,或者说打伤了人,那如何是好?

我急忙跑过去,拼命地擂着门,大喊,哥哥,你们别打了——我一喊,里面的那些声音陡然地消失了,我没有走开,等了一会,门开了一条缝,哥哥伸出半个脸,呼呼地喘着气,很不耐烦地说,你擂什么门?我嗓子里有点哭音地说,你们打什么架?哥哥说,我们哪里打架了?向姐的肚子突然痛死了,我在帮她揉揉。我说,那好了没有?哥哥说,那还要一阵子,你再等等吧。说罢又把门关上了。

我只好无奈地回到东厢屋,望着桌子上那些东西,我一点也不想吃了,我只想哥哥快点出来,带我一起去捉麻蝈。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高高地吊着一盏沾满了灰尘的昏黄的电灯,蚊子嗡嗡地叫着,无所顾忌地在我的胳膊上腿上撞来撞去,冷不防就叮上一口,我不时地伸手打着那些讨厌的家伙。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土黄色的墙壁上,十分巨大,像一个怪物似的,我被自己的影子弄得有点害怕。西厢屋没有声音了,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寂静起来,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无端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虽然哥哥和向阳花就在东厢屋,但我却觉得他俩离我有四万八千里,这是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墙壁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他老人家微微地笑着,可是他不能跟我说话。布袋子里的麻蝈偶尔呱呱地叫几声,显得凄静而悲凉。

我这时实在憋不住了,一声大喊,哥哥——

(未完待续)


原载《天涯》2002年第二期)收入辽宁出版社的《2002年中国最佳小说选》,收入新世界出版的《中国最佳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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