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暗害(1-2)

2016-12-06 19:54:1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暗 害

作者丨姜贻斌


1

我哥哥从那个著名的战火纷飞的武斗城市回来时,身上已经留下了一条足有一尺长的刀疤,他把衣服翻开给我看,我吓了一大跳,那个刀疤像一条又粗又红的巨大的蚯蚓紧紧地粘在他的腰背上,光滑而醒目。不过这个刀疤不是因为武斗所致,是他患了肾结石,被医生开了一刀。哥哥说,你摸摸看。我连忙把手缩在屁股后面,惊慌地说,我不敢。

我哥哥如果不是患了肾结石,他极有可能在炮火隆隆的武斗中送了命,他说光是他一个单位的工友,就死了不少,有些是被冷枪击中的。他没有参加过武斗,他因为父亲的问题一直情绪消沉,是一个典型的逍遥派。但就在一方造反派准备接受他上战场时,哥哥的腰背痛得在床上打滚,于是立即被送进了医院。

我哥哥的刀口愈合之后,父亲立即叫他回来,他担心没长眼睛的子弹说不定哪一天飞进哥哥的身体里。父亲虽然身陷囹圄,但他仍然关心千里之外的哥哥,他在信中写道,人家搞武斗就让人家搞去,你给我回家。

我哥哥便回 来了,我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当时我跟父亲身陷囹圄差不了多少,我没有书读了,我的那些伙伴们也不再跟我玩耍了,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甚至不敢随意地出去,因为我害怕看见那些歧视的目光。所以,我基本上就呆在狭窄的家里,每天无聊地望着窗外那一片狗尾巴草,你说这跟我父亲关在牛棚里有多大的区别?母亲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她每天除了做家务,就是拿着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补来补去,默默地流泪。我即使是万不得已出去一趟,也像母亲一样,不管是否下雨,戴一顶斗笠,低低地遮盖住眼睛和脸部,像小偷一样匆忙走过。哥哥回来了,自然会使我沉闷而孤独的生活有了一个极大的改观。

我哥哥是一个象棋高手,像往年一样,他一回来便端着一只老大的搪瓷茶缸,钻进了隔壁王老工人的家,两人下得昏天黑地,连吃饭也要母亲喊上至少八次,晚上睡觉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侯回来的,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望。我原想哥哥回来使我至少有了一个伴,可是他一回家便丢开了我。开始三天,我并没有说他,我只是更加忧郁地坐在家里,我没想到哥哥似乎忘记了我,他好像还以为我在读书,像以前那样清早出去傍晚回来。第四天,我实在憋不住了,突然像发疯了一样,气冲冲地跑到王老工人家里,二话不说,愤怒地伸出手,在那个大棋盘上一扫,那些脏兮兮的棋子便哗啦啦地在地上四处惊惶失措地滚动。哥哥和王老工人被我的举动惊呆了,还没有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我又往门外一冲,跑回了家。

我哥哥跟着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他对我吼道,你搞什么鬼?我不出三脚棋就要叫他死,可是你……

我哥哥没有接着往下说了,他突然怔怔地看着我,两只眼睛发出一片惊讶。此时,我已泪流满面。我在冲出王老工人的家时,一肚子憋了多日的泪水就止不住唰唰地涌了出来。我没有看他,我望着窗外,夏日的阳光强烈地照耀在我的脸上,泪水像金子般的闪耀着。

我哥哥肯定被我的泪水深深地震撼了,他不再发火,坐在一边默默地抽烟,半天才若有所思轻轻地哦了一声,小声地说,老弟,是哥哥不好,哥哥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下棋了,好不好?不过,我们做些什么事才好呢?

我哥哥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多久,便一拍脑壳,说,有啦!老弟,白天呢,我教你下棋,我们夜里去捉麻蝈(湖南方言:青蛙)好不好?这也是他小时侯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我揩了揩泪水,点点头,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哥哥马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个陈旧的手电筒,又找出一只粗布袋子,然后喊我一起去买电油。


2

我就是从那晚上开始,生活中才有了一点乐趣。白天,哥哥教我下象棋,我实在对象棋没有兴趣,也没有悟性,但我愿意这样,至少有哥哥陪伴着我,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狗尾巴草。哥哥不厌其烦地教我,马走日象飞田卒子不走回头路。他说下象棋跟捉麻蝈一样,也是其乐无穷。他还不露声色地让我赢棋,使我的自信心一点一点地增长。我如果无意中动了一脚好棋,哥哥就要叫一声妙着,说,老弟啊,你现在快成了我的师傅了,你蛮厉害哩。我就学着哥哥把棋放在手里一敲一敲,嘿嘿嘿,得意地笑起来。白天的时光于是就飞快地过去了,虽然还是呆在家里,我居然没有一点以前那种身陷圄囹的感觉了,那种感觉消失得如此之快,像天上的流星一样。天一黑,我便和哥哥一起出门了,朝那黑茫茫一片的田野走去。夏季的夜里虽然还弥漫着热浪,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和舒展,我不再像在白天出门时将斗笠低低地掩饰,我不再躲躲闪闪地担心那许多歧视的目光。我好像是陡然才发现,黑夜对我是多么的公平。

我拿着布袋子,跟在哥哥的后面。他握着手电筒在前面走着,一道莹色的光芒刺破了夜那无边无际的身体。为了捕捉的需要,我和哥哥只穿了一双破烂的鞋子,一是提防蛇,二呢,一旦发现田埂上有了麻蝈,哥哥便双脚退出鞋子,赤着脚轻轻地朝麻蝈走去,尽量不弄出声响,然后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弯下腰去,猛地一下朝麻蝈罩去。田野里散发出一阵阵清新的稻香,在暑气尚未退尽的夜晚,这一阵阵的稻香显得脱凡超俗,有一种高傲的品质。那些麻蝈白天躲藏在密密麻麻的稻田里,一定是透不过气来了,一到夜里,也便像人一样出来歇凉。它们半眯着眼睛,或是睁大着双眼,静静地蹲在田埂上。见我们来了,有的则很狡猾,一跳就跳进了浓密的稻田里。也有更狡猾的,它溜走时,根本没有一丝声响,那一定是老奸巨猾的大麻蝈。也有懵懵懂懂的,一点也不知世事似的,当哥哥的手电光射向它们时,它们居然还鼓着好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哥哥的大手罩住它们时,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手中的袋子越来越沉,那些被装进袋子的麻蝈不停地在里面做着徒劳的挣扎。在与哥哥捕捉麻蝈的过程中,跟我与哥哥下象棋时一样,把以前一切的侮辱全忘记了,我和哥哥小心而又紧张,生怕惊动那些歇凉的麻蝈,同时也有点提心吊胆,害怕那些出没无常的毒蛇袭击。第一晚,我们就大大的有了收获,不但抓了四斤麻蝈,还抓了一只团鱼。这只团鱼也是活该让我们抓住的,它先是伏在田埂上,和一条花蛇呆在一起。我和哥哥既高兴又害怕,既想立即抓住团鱼,又怕蛇咬,而且又担心团鱼会走掉。因为一般来说,团鱼在田埂上歇凉是很难碰上的,这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大的收获。哥哥用手电光一直照着它们,左右为难,照了一会,那条花蛇居然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团鱼却不走,仍然半眯着眼睛。为了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担心被团鱼咬手,哥哥脱下了背心,慢慢地走了过去,然后一弯腰,那背心像一张大网一样猛地一下罩了下去。哥哥兴奋地大叫,抓住了抓住了!我急忙走了过去,取下他手中的手电筒,哥哥便小心地把团鱼包了起来。

我和哥哥那晚便高兴地往家里走,夜色很黑,惟有电厂那边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我和哥哥一边走着一边兴奋地说着话。忽然,哥哥不说话了,也站着不走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电厂那边,像是在欣赏那边的夜景。我提醒他说,那有什么看的?快走吧。可是哥哥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仍然静静地看着。我心里很是纳闷,哥哥这是怎么啦?

我知道哥哥原来在电厂工作,后来才调到柳州铁路局的,他是不是很留恋曾经生活过的电厂?是不是想起了那些伙伴?也许是吧。虽然我心里涌上一团疑惑,但我不再催促他了,我让他久久地望着电厂那边。

(未完待续)


原载《天涯》2002年第二期)收入辽宁出版社的《2002年中国最佳小说选》,收入新世界出版的《中国最佳中篇小说排行榜》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