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七坛甘草梅》

文丨嘉木

今年三月我在上海遇到了曾是我父亲老同学的周艾若叔叔，虽是学理科出生的我因为从小酷爱读书，所以与周叔叔见面谈得很投机。

记得那天晚上我向他谈起因为工作原因从我三岁起父亲就常不能在家，后来文革开始父母遭难，连母亲也常不能见面，我几乎从八岁起就独立生活，在缺少父母关爱的环境下长大的往事。不想我的话勾起了周叔叔对他自己童年的回忆。当时他长叹一声，将头重重的靠在沙发背上，两眼好像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缓缓对我说：“我十六岁时我妈妈就去世了，她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非常怀念我的妈妈。”当时我非常惊异的发现，在说到“妈妈”两字时，他的眼里放出一种奇异的孩子般纯洁的光彩，他的声音轻柔而带着孩子般的娇憨，他在呼唤“妈妈”!而不是像一般成人称“我母亲”，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孩子般对妈妈深深依恋之情，这时的他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而像妈妈面前的小儿子。我的心受到深深震动，儿子对母亲的感情可以深到如此程度!从十六岁到七十岁，这种感情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衰减，反而愈加醇厚浓烈，这是怎样一位母亲才能使儿子对她有这般的爱!

因为我眼中的周叔叔只是父母的老同学而已，对他的身世并不清楚，所以当周叔叔问我看过《七坛甘草梅》没有，我才恍然道：“那是写的您的母亲啊!”这时我有了强烈的想重读一遍《七坛甘草梅》的愿望。

四月下旬去北京，又见到了周叔叔，他将自己珍藏的刊有《七坛甘草梅》原文的《中国作家》杂志送给了我。再读这篇文章，我又被深深打动，忍不住泪流满面，直至悲痛欲绝。快读完时，周叔叔来了，见到这种情状他感到大为震惊。随后，他在书上为我提了“母爱流芳!”四字。

当时我自己也很惊奇，已跨入中年，从坎坷中走过的我本不是那脆弱的人，竟为一篇文章哭成那样!

我想我是先被周叔叔与他母亲之间的那种母子之情所打动，再被文章中所表现的近乎完美的母爱所打动。

我理想中的母亲，在家庭里，尤其是在常常看不到父亲的家庭里，她应该是一棵大树，为孩子们遮挡风雨;她应该是阳光，带给孩子们温暖;她应该是快乐幸福的源泉，让孩子们无忧无虑健康成长;她应该是美的化身，让孩子们感受美，追求美，热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周叔叔的妈妈在她的儿子们眼里就是这样一位母亲。

而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岁月里，人性被泯没，母爱也被扭曲。我们的母亲们，不得不把身心放在她们的革命事业中，而忽略了我们的需要;她们不得不压抑她们自己的正常情感，也不得不压抑她们的孩子们的健康情感，为的是要把孩子培养成为完全没有自我、没有个性的、却具有铁的意志的革命事业接班人。在这样畸形的母爱之下长大的我怎能不被吴淑媛这样纯净，没有受到任何外界干扰的完整的本能的崇高母爱所打动?

羡慕周叔叔有这样一位真正的母亲。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却是我从小心目中的母亲偶像，在我孤独的童年里，我曾千万次的呼唤过这样的母亲，她总是在我童年的梦中出现，我曾无数次的想冲上去投入她的怀抱，而她却总是站在我可望而不可及之处，带着微笑远远的望着我。而今，我惊异的看到她活生生地从《七坛甘草梅》中走了出来。也许，是我走了进去，走进了她的孩子们中间，走进了她的母爱的光环之中，幸福得不知所措，因幸福之极而流泪。

然而她突然消逝了，消逝得那么早，那么快，让人猝不及防，让人茫然不知所措，美丽总是那么脆弱，我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漫及全身，怎能不哭得悲痛欲绝。

文中母亲吴淑媛对丈夫的痴情也深深打动了我，作为女人我深深理解一个女人对自己一生唯一所爱，并且是那样几乎完美的爱的痴情。吴淑媛与周扬的爱情开始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在那样的年代，两位才貌相当，家庭背景相当的少男少女能结为夫妻，这种情况本不太多，更难得的是他们那样情投意合，夫唱妇随，他们的结合，当是一种楷模。就在当今社会，真正的完美结合又有多少?吴淑媛是一个痴情女子，她与丈夫既是同窗又有同样的志向。在与丈夫共同生活中，她将自己整个身心都溶于丈夫的挚爱之中，从中她得到了无限的幸福和满足，一生别无它求。儿子是他们灵与肉交汇的结晶，她爱他们，但他们毕竟是独立于他们之外的新的个体。所以当丈夫一旦离去，她自己也不复存在，尽管有三个可爱的儿子，母子血脉相连之情也留不住她。

这篇文章中所描写的吴淑媛与周扬那美丽得让人心颤的爱情故事不能不让人感动，而如此美好的爱竟被因为爱来的太容易而不懂得珍惜爱的男人如此漫不经心的粗暴的毁灭掉，不能不让人遗憾，不能不让人痛心。尤其动人的是女人的痴情在七坛甘草梅中表现的淋漓尽致。在等待丈夫的日子里，每年为丈夫做一坛甘草梅，七年做满七坛甘草梅!这七坛甘草梅其实是吴淑媛自己为自己装满七年的梦。这就是女人!

尽管现在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在追求形形色色的爱，其实大多数女人都在追求一种完美的爱，即那种情爱与性爱，精神的爱与本能的爱达到高度统一的那种爱，那是纯净的，崇高的，美丽的爱情。这种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绝大多数穷其一生而不能得到，于是便有了各式的人生，并产生了各种文学和艺术作品。然而有机会得到这种爱的女人，不论是转瞬即逝还是长久拥有，都将终其一生而无悔，这就是痴情!对于女人，这种爱刻骨铭心，回肠荡气，有过一次，已付出全部，不会再有第二次，这就是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这一点，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女人。

吴淑媛与周扬的爱情故事之所以让人震撼，就在于故事的开头太完美，几千年来无数女人所追求的那种理想爱情，在吴淑媛竟自然而然的就得到了，这是一个如此真实的故事!以至于一开始就让人觉得胆战心惊，情不自禁地为她捏一把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泼的美丽生灵一步步走向毁灭，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我为如此完美的母爱的消逝而哭泣，我为如此美丽的情爱的被毁灭而哭泣，我为所有痴情女子的命运而哭泣!

（写于199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