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江南水乡笔记——前世今生的周庄

2016-11-22 18:02:1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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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笔记——前世今生的周庄

文丨凌鹰


在这里,我很想跟你们诉说自己的前世今生,因为我始终都是周庄里的一泓流水。

九百年前,我虽然早就从周庄流走了,流进了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的远方,可我的另一部分,却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的周庄。

这永远流不走的一部分,就是我的血液,我流淌在周庄里的血液。

那时候的周庄,还穿着蓝碎花布衣裳,戴着雪白的头巾,每天就那么水汪汪地站在一片青幽幽的水里,脸上总是露出羞涩的微笑,一看就是个从没出阁的水乡小女子。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要绕着周庄一条条狭窄的水巷无拘无束地流淌。我喜欢周庄的女人们在傍晚时分或有月光的午夜,结伴坐在码头上,将她们雪白的双腿伸进流水里,一边洗着她们的棉布衣裳,一边说着悄悄话。那应该都是女人的私密话语,那些话语或绵软羞怯,或火辣热烈。那些话语让我明显感觉到,她们的内心也有一条涓涓流淌或喘急奔涌的河流。那些话语让我更清楚地知道,她们是周庄的女儿,我是河流的女儿,我们都是水做的女儿。

那个时候,很多男人还穿着长袍马褂。明清的天空虽然总是有点晦暗,但周庄的上空总是一片水光,这就让周庄总是显得格外湿润和明丽,总是像一个在河里洗了澡刚刚上岸的野性女子,全身上下都挂满了水珠。

那个时候,远远看去,周庄就像一只水鸟,一年四季都站在一片汪洋里。尤其是夜晚,更准确地说,尤其是深夜,这只水鸟就开始酣睡了。酣睡着的周庄不再是站在水里,而是坐在水面上,用翅膀抱着头,显得格外的闲适和慵懒。

九百年前的周庄,一年四季都被水环绕着,准确的说,是被我们环绕着。我们的肌肤贴着她的肌肤,我们的呼吸贴着她的呼吸,我们的脉搏贴着她的脉搏,我们的心跳贴着她的心跳。这样的周庄,外乡人是很难进入她的怀抱的。外乡人来周庄做买卖,走亲戚,都要坐着小木船从我们的皮肤上慢慢划过,才能抵达周庄的内心。就是周庄的男人女人出去或者回来,也必须坐船。船在那个时候,就是周庄人出门或者归来的拐杖,谁丢了它就寸步难行。

这样的周庄,确实显得过于安静了一点,甚至安静得有点寂寥。可是,这个当时还不被世人知晓的水乡周庄,更像一本发黄的线装书,那些土生土长的周庄人,就是它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文字每一个标点。


如果说我们不怪罪那个名气大得在当时远远超过周庄的陈逸飞,那是假话。如果说我们不感激那个名气再大后来也没有了周庄的名气大的陈逸飞,更是假话。

我说陈逸飞呀,你想回你的故乡看看,你就回来看看吧,你回来了,你想看看我们周庄你就看看吧。可你就是喜欢惹是生非,周庄那么多美丽的景色物象你不画,你偏偏要画我们这两座老态龙钟的桥干嘛呢?我们在周庄一动不动的坐了几百年了,那些每天从我们肩膀上走过的周庄人,除了来来去去过他们的桥,谁也没有用另外的任何一种方式惊动我们。你陈逸飞一来,怎么就发现我们浑身都是美呢?还把我们画成一幅满脸皱纹的油画,还用那么高的价格把我们卖给一个国际石油大亨,然后这个石油大亨又那么慷慨激昂地把我们送给中国一个伟人。本来是满脸皱纹的我们,就这样被你这个陈逸飞搞得像个明星一样家喻户晓了。你说你这不是在害我们吗?我们从此还有那么轻松吗?我们本来就已经很老了,本来只能承受周庄人的脚步和拍打,可自从你把我们画出来之后,我们的肩背上就再也没有停止过脚步声了。那密密麻麻的脚步从我们的肩背上不停地流动着,其中有很多人还坐在我们的手臂上、大腿上抑或我们的头顶上拍照闲聊,好像我们不再是一座桥,而是一把舒适的椅子。陈逸飞,你让我们眨眼之间就成了一颗耀眼的星星,我们是该责怪你呢还是该感谢你?

现在又是午夜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终于从我们的肩背上渐渐消失。按照常理,我们也应该入眠了,可我们却突然感到有点空虚。喧闹了一天的周庄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河流的心跳,这倒是让我们这两座石桥有点无所适从了。周庄,我们是你的两匹老马,即便到了午夜,即便再也没有人坐在我们肩背上,我们也习惯了站着,为你打一个短暂的瞌睡。陈逸飞,我们虽然怪你打破了我们几百年的沉寂,但我们更感谢你用一支画笔,让我们成为一匹飞奔的老马,让更多的人来到周庄,坐在我们有点清瘦的肩背上,驱走我们经年不散的孤独。

一只鸟从天空降落,站在我们的头顶上。难道它也知道我们还没有入眠吗?

如斯的午夜,在我们再也没有人走过的肩背上,突然站着这样一只午夜的倦鸟,这让周庄突然变得无边的空灵。可是,明天的凌晨,这样的空灵又将被一串串新的脚步渐渐填满,让周庄再次重复她应有的喧嚣。


来过周庄的人都说,我们这些小巷子就是周庄的经脉和血管。

我们很喜欢这样的评价。

几百年前,我们被一些富裕的和不富裕的人一砖一瓦地组合成一条条小巷子。我们的脚下就是水。这些水养着我们慢慢走过几百年,然后慢慢变老,有的还老得掉了门牙。但周庄人不嫌弃我们的苍老,他们觉得住在我们的心里特别的安稳和踏实,特别的安逸和舒适。他们经常修补我们的身体,把我们被岁月刻下的伤痕和疤痕一块一块地修补好,把我们心里的伤痛一点一点地抚平。

因为长年累月都睡在水里,我们总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种水一样的柔软和温情。这应该感谢我们周庄的子孙们。他们好像早就知道我们是属水的,好像早就知道我们是靠水活命的,于是就在我们的前前后后都设计了一条条河道。这些河道看起来纵横交错,但是却井然有序。他们一年四季就那样不紧不慢地从我们的脚底下流过,从我们的心里流过。我们喜欢聆听着它们流淌的声音入眠。安静的午夜,那软绵绵的流水声就像我们悠长而又慵懒的鼾声。

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周庄突然就来了很多我们不认识的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到我们周庄来。他们基本上都是白天来的,来了之后就排着又长又瘦的队伍,在我们这些小巷子里转悠穿越。他们有的人还用手抚摸我们的脸,抚摸我们脸上的皱纹,感叹我们怎么这么苍老,感叹我们怎么这么孤独。我们是太老了点,但我们孤独吗?我们好像还从没这么想过,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奇怪的是,到了夜晚,那些我们不熟悉不认识的人就渐渐的少了。他们又到哪里去了呢?其实这个时候他们再在我们这些小巷子里走一走看一看才更有意思呢。夜色中,我们这些小巷子再也没有了皱纹,再也没那么苍老了。这个时候,那些花花绿绿的灯光洒在我们身上,好像我们都穿上了新嫁衣呢。这让我们想到,白天,我们就是周庄的老祖母,夜晚,我们就是周庄的新嫁娘。这种白昼交替的变幻和调拨,使我们更觉得自己就是驻守在周庄里的千年老妖,隐藏着太多千古不绝的风情。

我的主人沈万三怎么还没回来呢?

我记得那天是下着毛毛细雨,他夹着一把油纸伞走出最后一道门厅。走进雨里的时候,他缓缓地撑开油纸伞,回头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进了细雨的深处。

从此,我的主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经常听到一些人感叹,说我们主人沈万三就是一个财富传奇,就是水乡周庄的一个神话。

到底是传奇还是神话,只有我知道。

我的生命里的每一个过往,每一段历程,都凝结着我的主人沈万三的艰辛和疲惫,也渗透着我的主人沈万三的豁达与大气,更蕴藏着我的主人沈万三的睿智与风雅。

别人都叫我沈家大院,其实我还有一个更优雅的名字:沈厅。

现在,尽管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排着队来看我,来探望我的主人,但他们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我以前只是一个小宅院,一个停靠在周庄水乡角落很不起眼的小民房。我的主人跟着他父亲从湖州南浔迁徙周庄的时候,就用很少的一点积蓄买下了那时候的我。那时候的我就是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水乡贫民女子,一个面黄肌瘦的黄毛丫头。我的主人世代都靠耕作养蚕为生,他是靠农桑发家致富的。

我的主人沈万三到了周庄,就一下子读懂了周庄的水与他今后的命运的关系。他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以后的财富,以后的命运很可能都将要用周庄的水来抒写。周庄四通八达的河流,周庄迷蒙飘逸的水气,注定了我具有经商天赋的主人沈万三今后的财富传奇走向。

陶瓷,丝绸,粮食,这些世俗的物质开始从我的眼底下一船一船地被我的主人沈万三运送到了周庄以外我不可知的地方。布匹,食盐,百货,这些日常物资又被我的主人沈万三一船一船地运回了周庄。就这样过了几年,我的主人就把我原来的摸样改变了,他换掉了我那一身补丁衣服,让我摇身一变,就成了当时周庄最好的民居。又过了几年,我的主人沈万三就将我装扮成了一个美妇人,贵妇人,而且还给我取了个很让全周庄以至于整个苏州人都羡慕嫉妒的名字:沈家大院。我的主人沈万三真是个优雅的儒商,他在我的前前后后种满了奇花异草和树木修竹。从此,不管是白天黑夜,我都活在鸟语花香里,都活在昆曲的袅袅音韵里。这样的我就再也看不到以前那个黄毛丫头的影子了,这样的我时刻都感受到一种雍容华贵的富丽与荣耀。

然后,我的主人沈万三离开我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他经常十天半月让我看不到他的影子,甚至更长的时间。这让我经常感到无可适从,感到空虚失落,感到孤独忧伤。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迷恋我的主人,思念我的主人。我只知道,我的生命我的富贵我的光芒都属于我主人的,我与他血肉相连魂灵相牵。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主人沈万三已经把生意做到国外去了,他没在家的那些漫长的日子,原来都在运河流域,都在一些西洋国家,都在世界各地。这让我对我的主人更加敬重佩服,也更加牵挂担心。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做贸易,他一路经运河漂大海,是不是很孤独很寂寞很辛苦很疲惫啊?所以,他每次回到周庄,回到我心里,我才感到踏实和安宁。

可是,我万万也没想到,那一天早上,他撑着油纸伞走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直到最后,我才知道,我的主人沈万三被那个贪得无厌的朱元璋发落到云南去了。那个没良心的朱元璋,那个小肚鸡肠的朱元璋,你迁都南京,我的主人都那么慷慨地帮你修建了差不多半个南京城,你怎么还要这么毒害他呢?

现在又是夜幕降临了,那些来沈厅看我和我的主人的男男女女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这让我终于透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看得我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也太心酸了。我的主人不在家,他们来看我和我的主人,能不让我再次想念我的主人吗?

不过也没关系,我已经早就习惯这种热闹中的寂寞了。这些外地来的人虽然无法看到我的主人,但我自己知道,我的主人一定还会回来的。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几百年了,我还会继续等待下去的。这几百年中,我每天都给我的主人泡上一壶他最爱喝的西湖龙井,然后在睡眼朦胧中,随时等候他回来,坐在我心里,品着他最喜爱的龙井茶,哼着他最喜爱的昆曲,陪着我静静地聆听周庄的流水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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