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跟霍贝玛回家

2016-11-16 16:41:3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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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霍贝玛回家

文丨凌鹰


阿姆斯特丹与晓塘冲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这显然是个荒诞的疑问,一个令人费解、令人莫名其妙的臆想,因为它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的两个截然不同的村庄。

阿姆斯特丹是十六世纪荷兰画家霍贝玛的故乡。

晓塘冲却是我的家园。

我明明知道这两个不同国度的村庄之间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关系,可我还是在每次读到霍贝玛的任何一幅风景画时都会鬼使神差地将阿姆斯特丹跟我的家乡晓塘冲联在一起。这样的联想可以让我近距离地看着霍贝玛怎样用他的画笔去放牧阿姆斯特丹。一点没错,霍贝玛是一位最伟大最出色的牧童。他一辈子都在放牧阿姆斯特丹。他用鲜艳明丽的釉彩为阿姆斯特丹铺开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然后,那些白桦树,那些水车,那些池塘,那些农舍,那些麦田,所有这一切都被霍贝玛用画笔赶到了我的面前,我发现这些景色和物象都像一只只充满灵性的牛羊一样在霍贝玛构筑的艺术的草原上云集。我看到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树木、村舍、田园、池塘抑或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景色与物象都如同一只只肥美的奶牛一样,在霍贝玛营构的那片草原上兜着圈子,它们浑身散发出清醇浓烈的奶香。可是,就在这时,我同时也看见了一根鞭子,我看见这根鞭子透过十七世纪中叶的荷兰烟云正在朝着霍贝玛精心喂养的这群奶牛劈头盖脑地抽打。霍贝玛就像突然发现了猛兽一样惊恐地看着这挥舞的鞭子,他不知道荷兰社会为什么要如此否定和排斥他对这种写实主义艺术的精心放牧,他只能对着受伤的奶牛哭泣。

霍贝玛的画是在十八世纪以后才被荷兰画派接受的。这让我们不难推算到,其时,霍贝玛已经死了将近两百年了。由于长期受到冷落,霍贝玛到底是怎样艰难地放牧他的风景画的,这在荷兰绘画史上也并没有详尽的记载。后来的人们只知道霍贝玛最终被迫放弃了绘画,因为他的画根本不能帮助他维持正常的生活。荷兰的天空下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霍贝玛呢?这从后来十八世纪出生的凡·高身上我们似乎应该可以找到一个答案。凡·高和霍贝玛都是因为绘画而穷愁潦倒,可他们同时又都是天才。如果霍贝玛知道在他后面还有一个犹如一片枯黄的树叶一样降生在与他共有的国度的天才也将同他一样倒霉,一样穷愁潦倒,霍贝玛又是否会中断他的风景画创作呢?

幸亏是中断,而不是放弃。

如果再次将霍贝玛对风景画的执着比作放牧的话,他这种中断就好比是将一群心爱的牛羊从牧场上赶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屋子里,然后,他就一直同这群牛羊住在一起。黑屋里应该会有一盏明亮的灯,它像太阳一样炽热像月亮一样明丽像星光一样温暖。不用说,这就是霍贝玛的灵魂。尽管灵魂的光芒无法驱散贫穷的纠缠,却能照彻那群失去牧场的牛羊。透过这片明丽浓烈的光芒,我们甚至可以看见被无奈地关进黑屋里的这些牛羊正在用他们朴实而高贵的皮毛擦拭霍贝玛满身的尘埃和眼里的忧伤,并用它们动人的哞叫为霍贝玛的贫穷而放声歌唱。

霍贝玛的确是忧郁的。但是,他却始终不像他尊敬的老师鲁伊斯达尔那样将忧伤注入釉彩里,使画作显得阴郁而凄绝。霍贝玛与尊师鲁伊斯达尔截然相反,他不愿在自己作画的釉彩里掺入一滴眼泪一声叹息,他将生活中所有的凄苦都化作了一盏油灯和油灯里的油,并让它永久地燃烧,让燃烧的火焰在那间黑屋里守候、陪伴他的牛羊和他的精神牧场。

这个时候,霍贝玛虽然也会出现在荷兰的一些沙龙聚会场所,但他却并没因为他的画作受到排斥,他的肥美的牛羊受到鞭打和驱赶而举起屠刀将自己精心喂养的奶牛和羊羔斩尽杀绝。即使在极端的贫穷中,霍贝玛也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牧童角色,一个羸弱而苍老的牧童。他依然每天戴着一顶破了边的金色草帽,手持一根牧鞭,带着一只同他一样瘦一样苍老的牧羊狗,悠然地行走在一片比荷兰甚至比整个欧洲都要辽远的巨大的牧场里。清新的和风吹动他的满头乱发,那乱发便如同他的村庄四周那些白桦树的枝叶一样飘飘洒洒,并发出一串串充满呼唤意味的唿哨声。正午的阳光像金色的麦粒一样一粒粒地从他的金色草帽那些密密麻麻的破洞里洒落下来。这是他精美的粮食。有了这些粮食的喂养和滋润,无数次饿得饥肠辘辘的他也终究没有在他的奶牛身旁倒下。奶牛们的目光像白桦树一样支撑着他疲惫的身子,这使霍贝玛对这些奶牛充满了近乎感恩的热爱,尽管这些奶牛本来就是他亲手喂大喂肥的。

霍贝玛固然知道贫穷一直都瞪着血红的双眼在注视着他的步伐,知道要摆脱贫穷的纠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却一直就没停止行走。他想以无尽的行走来同贫穷较量,来打败贫穷的淫威。他要在行走中找到回家的路。尽管他基本上就一直生活在阿姆斯特丹,可他总觉得阿姆斯特丹既是他的出生地又是他的归宿。他从这里出发然后又要抵达这块领地。出生地和归宿都在同一个村庄里,可他却用了一生的时光去行走。

行走的距离没有长短,就像天际与心灵的距离。

更多的时候,天际离我们更近,心灵离我们更远。

我们总想回家,却一生也无法走近家园,无法抵达家门。

所以我常常把我的家乡晓塘村与霍贝玛的故乡阿姆斯特丹附丽在一起。

因为要跟随霍贝玛回家,我就只能跟在他后面,看沉静的霍贝玛怎样选择回家的路。

霍贝玛果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游牧生涯。1689年,在他51岁这一年,也就是在他即将永远作别阿姆斯特丹,作别他热爱的天空和大地、水车和池塘、村庄和田野,作别红尘的喧嚣与宁静的前一年,他那无边无际的牧场里突然跑出来一匹惊世的艺术黑马,这匹黑马足可让霍贝玛在世界美术界所有的风景画杰作和所有杰出的风景画家面前昂首挺胸,这就是他的绝笔之作《林间小道》。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霍贝玛就那样淘气顽皮地像个牧童一样骑着这匹黑马从阿姆斯特丹出发,他吹着一支口哨,一路东张西望,头上依然是那顶破旧的草帽,阳光依然像金色麦粒一样从草帽的破洞里洒落下来。他就这样平静祥和地行走着,从阿姆斯特丹村口走向荷兰的上层社会,走向整个欧洲,最后一挥鞭,这匹黑马便一头撞进了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这一路行走,霍贝玛足足走了将近两百年。

《林间小道》有几种译音,有人把他译作《林荫道》,也有被译成《村道》的。尽管译音有别,但都没有忽略一个“道”字。

这确实是一条泥泞的村道。村道两边的白桦树就像两道柔韧而锐利的目光一样射向那无尽的旷野,然后在远处聚集。左边的教堂、右边的农舍,组成一种宗教的渺远与回归。阿姆斯特丹的天空怎么会这样低垂呢?那天际的云彩看起来是那么的沉重又是那么的轻盈,它们似乎随时都会坠下来,压向霍贝玛的头颅。还有,那只牵着一条狗的男人是否就是刚刚放牧回来的霍贝玛?

尾随着霍贝玛,我很想把我看到的这种意味告诉他,但我终究没有勇气说出来,我怕霍贝玛鄙视我对《林间小道》的浅俗理解。但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非常愚蠢地问了霍贝玛一句:这就是你回家的路吗?

霍贝玛没有回答我,他只是用苍茫而又炽热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跟他走。那眼神分明告诉我:从阿姆斯特丹同样可以抵达我的家乡晓塘冲。因为所有通往灵魂家园的路都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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