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近藤直子印象

2016-10-25 10:51:4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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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藤直子<左>与残雪,资料照片)


近藤直子印象

文丨卓今


东京都世田谷区樱上水的樱花已经凋谢,看起来这些樱花树都有一些年头了,粗大扭曲的树干,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樱花怒放的时候,日本大学文理学部被笼罩在一团粉紫色的雾里,像许多日本漫画中的画面一样,带有梦幻的意味。除了周末,近藤直子每天都会在这条林荫道上来回好几趟。从立川到樱上水,坐电车穿过东京的繁华街区,东京的电车网络在钢铁水泥铸就的森林里像藤蔓一样缠绕盘桓,延伸到城市的大部分街道。近藤直子无论走哪条线都要转两次车,她每天路途往返时间大约是3个小时。早上时间非常紧,但近藤直子坚持提前30分钟到学校,哪怕少睡半个小时。那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站在讲台前打开讲义的场面,学生是看不到的。他们看到的永远是那个从容不迫、准备充分的近藤先生。

近藤直子主讲鲁迅和残雪,平常给本科生讲课。也带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不管是哪个层次的学生,聚集在近藤门下的要么研究鲁迅,要么研究残雪。近藤说,中国的文学,前面出了个鲁迅,鲁迅走了残雪又接上了。中国的当代文学,有一个残雪足够了,该知足了。日本没有这样的作家,日本的许多作家心里嫉妒,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也写不出那样的东西。这么多年来,近藤跟残雪成了好朋友,虽然也有吵架和争论,但她敬佩残雪。她说:残雪做的是文学本质的事情,不受外界的影响,勇敢、执着地做个人的事情,很了不起。文学就应该这样。

在新宿的Sunroute 宾馆 ,我与近藤直子碰面。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因为在写《残雪评传》时查阅过她的资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比我想像的要朴素,左肩挂着一个浅咖啡色的挎包,边缘有一些破损,肩带被磨出须边。我揣测,要么这是一个特别的纪念,要么就是没时间去商店。我们见面就像老熟人。外面下着雨,她拄着一把雨伞。她烟瘾很大,憋了一个下午,迫不及待地要找个地方抽烟。然而,在东京,到处都是禁烟的。这是很让人伤脑筋的事情,幸好有极少数的咖啡店和餐馆是可以抽烟的。那么,这些地方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为瘾君子们最理想的去处。可以想像,一个女学者抽烟的姿势是很有魅力的。近藤狠狠地抽了两支才算过瘾。后来,“残雪研究会”会长鹫巢益美也来了。鹫巢一周要跑五所大学讲课。她们带我在东京的中央公园走一走,公园就在东京市政大楼的旁边,是一块难得的绿地,在这里比较放松,可以抽烟。她们跟我说,万一发生地震,就从你住的宾馆快步跑到这儿避难。近藤直子家附近的昭和公园也是一个避难的好场所。池塘里有三只乌龟安祥地游弋,公园很宁静,寺院屋顶的黛色瓦片泛着青光,高大的银杏树浓密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扭摆,近藤坐在路边的木椅上抽烟。在这样的风光里她们却想到了地震!

在电车上,我看到有人捧着小开本的村上春树,封面和封底配以漫画插图。看书的那个少年,靠在不锈钢的立柱上忘情地阅读,电车的抖动和贯性对他丝毫没有影响。树上春树依旧是日本的畅销作家,像LUMENE这样的大众书店都有他的书,但很难看到中国作家的作品,如果一定要找跟中国相关的书籍的话,倒是可以找到几本有关中国社会现状的书。欧美文学也不容乐观,除了几本经典文学作品,很难看到新东西。专门的文学书店情况要好一些。近藤直子对日本的文学一直很担忧,她甚至担心书籍、纸媒体这些印在纸上的知识,在若干年后还有没有。好在日本的文学这几年有一些回升。日本拥有高度的物质文明,然而,由于过分的偏向物质追求,人们忽视了生活中美的东西。人对世界的感知变得越来越麻木迟钝,文学的存在应该是为了复原人们对世界的感知。河出书房新社或许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他们尝试出版了一本俄国作家的纯文学作品。一下子销了10万册,在日本,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出版家感觉时机到了,2008年出版了一套24卷本的世界文学全集,与上一次出版世界文学界全集相隔了整整18年。其中第六卷本是两位亚洲作家,中国的残雪和越南的鲍宁(Bao Ninh),残雪的选了六部中短篇小说,鲍宁的一个长篇。The sowrow of war(已有中译本《战争亲哀歌》),加起来厚厚的一本,530页。残雪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2008年《读卖新闻》用大篇幅的版面为这套书作了一个推介,他们把昆德拉、残雪、略萨三个人的头像并置在一个画面,标榜这套书的品质和品味。残雪的那一本卖了9000册。今年6月5日,日本的BS2电视台做了一个读书专题节目,请了几位日本目前著名的评论家和作家做为嘉宾,重点介绍了残雪。他们各自都谈了看法,但真正懂得残雪的还是极少数。因为节目的播出,残雪的书销量继续看涨。听到这样的消息,近藤直子嘴角漾起笑意,她弹了弹烟灰,又饱满地吸上一口。我们坐在那里静默一会儿,深深地品味这种喜悦。

残雪研究会成立了一年多,2008年1月出版了《残雪研究》创刊号。研究会目前有8位成员,近藤直子是研究会的创立者。会长每两年一轮,这一任是鹫巢益美,其余六位成员分别是赤羽阳子、泉朝子、右岛真理子、千野拓政、富田优理子、立松升一。他们大都是大学教员,有些是在近藤直子门下做研究生时就在研究残雪,如泉朝子就是一位受到近藤赏识的研究生,对残雪的东西比较有感觉。今年九月,将公派来中国留学,继续研究残雪。残雪研究会成员每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要举行一次研讨会。我参加了他们5月30日的研讨会,在近藤的工作室里,大家讨论《残雪研究》第二期的目录以及具体篇目的具体问题。《残雪研究》是研究会出版的一份刊物,目前每年一期。刊物的主编一般由会长担任。近藤直子主编另一份刊物《中国现代文学》,这是一份老牌学术期刊,是近藤的导师及前辈们手里办起来的,中国作家被介绍到日本基本上都是通过这本杂志。停刊了几年,2008年4月复刊,并在这一期刊登了残雪、史铁生、张小波等作家的作品,立松升一还写了一篇书评,评韩少功的《山南水北——八溪洞笔记》。第二期介绍了史铁生、残雪、毕飞宇、徐坤、李冯、阿城等作家的作品。2009年第一期介绍了张炜、莫言等作家的作品。在这一期的《残雪研究》中,近藤直子翻译了《传说中的宝藏》,右岛真理子是《绵花糖》,她的硕士论文是《男孩小正》,鹫巢翻译的是《算盘》,赤羽阳子翻译的是残雪评论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泉朝子则翻译残雪与邓晓芒最近的一次关于艺术法则的对话。他们逐篇逐篇地看,发现疑问就提出来讨论。即使是那些特别细小的问题,也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如两齿锄的形状,麻石条的颜色及材质,三合土的成份,胸口的部位。在日本辞典里,胸口是在肋骨的部位,而汉语一般则指肺叶中间的心脏部位。残雪著有《长发的梦想》、《长发的遭遇》等篇章,长发的“发”是头发的“发”还是发展的“发”,这是需要弄明白的,日语里的汉字目前大部分还是繁体字(据说他们也准备用简体字,有些已经简化过来,如大学的“学”等),具体理解成哪一个“发”,近藤直子还专门发电子邮件问过残雪。诸如此类这些细小琐碎的问题每次都会碰到一些。大的问题,如对作品的理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见解。在讨论这些问题时,争论是难免的,研究会恪守一个原则,即保护和尊重每个研究者的个性和学术成果。残雪研究会还专门制作了一个网站,发布一些翻译作品和研究方面的动态消息,《残雪研究》创刊号出来后,有一些读者通过网站索要杂志。也有一些读者长期不懈地对残雪的作品进行解读,如有一位读者已经写了十多篇论文发在他自己的博客上,如《饲养毒蛇的人》、《世外桃源》等,研究会成员有时会上去和他聊几句,就某个话题讨论一番。

出版社曾经在残雪专题方面召开过读者座谈会,长期阅读残雪作品的读者中,有一些是画家。有些意象可能激起画家的灵感。我在新宿一家百货商店看到一位叫龟井彻的画家出版的画册,他的画似乎在表达灵魂的虚无感以及现代社会异化的主题。其中有一幅画,每朵花的中间长着一只黑眼睛,黑眼睛无处不在,既纯真又邪恶,让人不能对视。残雪曾写过一篇《黑眼睛》。黑眼睛总是在人的意志薄弱的时候浮出来,有时在茅草的根部,有时在水缸里,明亮纯净得犹如婴儿的眼睛,但那神情是阴郁、鬼气、咄咄逼人的。把人盯上一眼让人心神不得安宁,盯完了它自己却逃跑了,只在现场留下眼睛大小的两个洞。现代艺术无论用何种形式表达,表达出来的意思是相通的。这可能是画家喜欢读残雪的缘故,而画眼睛的那位日本画家也许根本不知道残雪,但不影响他们表达同一类型的主题。

喜欢文学的人大都是性情中人,近藤直子也不例外。她喜欢猫,曾经一次养过六只猫,为了那六只猫,她住在郊区十多年没搬家,直到那些猫寿终正寝。现在,近藤家厨房的冰箱上,贴着三个反面有吸铁石的图片:毛泽东、卡夫卡、猫。在日本大学文理部,要找到近藤直子的工作室很容易,门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篮子,篮子里蹲着拇指大的三只猫,书桌上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猫咪的雕塑。近藤直子的书房的景观也堪称一绝。她多年来一直在传播和研究中国文学,是日本著名的汉语家。早期研究过王蒙、刘心武、莫言、张贤亮等作家,后来关注鲁迅、史铁生、残雪,现在差不多专门研究残雪了。已经出版了九部翻译残雪的作品,另外翻译了六部琼瑶、史铁生、邓晓芒、张爱玲等作家的作品。还出版了中文简体版的论文集《有狼的风景——读八十年代中国文学》,创办《残雪研究》期刊,并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杂志。她的大学研究室里正中间摆着一张书案,靠窗是一台电脑桌,除此之外,周围全是书,书柜一律通到天花板,一面是中文版的中国文学书籍,一面是日文版的中国文学书籍。其中残雪的书占了很大一部分,残雪出版的近百部作品在她的书架上都能找到。为了方便教学,有些版本一买就是几十上百本(套),湖南文艺出版社的《残雪文集》还有十多套,作家出版社的《从未描述过的梦境——残雪短篇小说全集》(上、下),买了一百多套,现在所剩无几。残雪的很多书由于印数少,早已脱销。书店买不到,每一期学生都要用,而出版社又不会再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近藤直子。书柜的顶部安装着不锈钢的滑杆,一柄带钩的梯子挂在滑杆上,再高位置的书也可以拿到。家里的书更多,近藤的家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灰瓦白墙,有一个小院,车就停在院子里。院子大门比车身宽一点,看上去几乎等同。近藤直子每次都能够分毫不差的将车倒进去。母亲住在二楼,近藤把一楼能利用的地方都装了书柜。书房不用说,卧室、客厅、起居室、卫生间都是书,连厨房的一边也被开发了,冰箱对面餐桌的旁边也摆着一个书柜。家里的书涉及面更广,哲学的、历史的、心理学的,还有她早期从事英语翻译工作时的书籍。墙上挂着她姐姐的画作。姐姐近藤秋子是日本著名画家,妹妹近藤伸子是日本著名的钢琴家。父母长期在尼泊尔从事国际援助,每隔一段时间回到日本募捐,然后将募捐得来和资金拿去救助尼泊尔的穷人。母亲前几年从尼泊尔回来,跟近藤直子住在一起。老人家做得一手好菜,传统日本主妇的温良内敛、礼貌周到。我在东京的最后几天住在近藤直子的家里。近藤直子把她家大门钥匙给我,白天她去日本大学上班,我在立川逛商店,看风景。早上,近藤直子的母亲起得很早,弄好早餐。早餐很丰盛,日式的,带有尼泊尔风味。母亲的英语发音也带有尼泊尔口音,毕竟,她曾经随同近藤直子的父亲在尼泊尔工作了三十年。


( 本文曾刊于《芙蓉》杂志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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