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纸香

2016-10-25 10:30:1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字体:【


纸  香

文丨卓今

这种植物外观翠绿,喜湿,常见于南方丘陵和山地,也因为其形象高洁,常被文人拿来感怀吟咏。每到芒种节气,看准山窝窝里新长出的那一拨,不待嫩枝散叶便即取材,将其均匀截成段,就地筑一口山塘,灌水漂浸。筑塘时需注意源头活水,保证山塘水位。浸泡一百来天后,将那泡软的嫩材取出,用木棒捶打,洗掉粗壳和青皮(杀青),拌上高碳酸钙含量的佐料,再置入锅里扣上楻桶煮上八天八夜,停火后不能马上出锅,需等一天一夜,待锅中之物完全冷却后,取出放在清水里漂洗,洗净之后用木柴灰浸透,放入锅中一层层摊平,在上面覆上一寸左右的草灰,煮沸,取出材料,拿草灰水淋洗,冷却后再煮,如此反反复复十多天,材料自然发酵,待有酸臭味扑鼻,把它碾碎舂杵至泥乳状后,倒入一个特制的槽内。写到这里,好像一锅热腾腾的佳肴就要端上来了,各位看官别急,这才完成一半工序。不知世上有没有哪种美食让人经得起这般等待,还是别卖关子了吧,这不是烹制食物,是造纸。那锅和楻桶都是庞然大物,“其围丈五尺”(周长5米),比一般两居室房子的整间厨房都大。古人造竹纸就是这样个造法。接下来的程序是将纸浆变成一张张洁白的纸,这比摊煎饼复杂一百倍。抄纸槽、荡帘、压板、烘干等,药水的轻重,纸的厚薄、均匀、色泽、柔韧度全靠工匠的经验和天赋,一代代下来口耳相传,心领神会。

涡轮机出现之前,造纸术经历两千多年,程序变得越来越复杂,工艺上也有一些小小改进,但总的来说还是全手工。造纸术传到朝鲜日本等国后,他们在工艺上也有一些变革。日本就发明了一种方法,类似于摊煎饼,将纸浆薄薄地刷在加热的石板上,烘干揭起就是一张纸。用鲜花给纸上色是女诗人薛涛发明的,成都郊外的浣花溪有个百花潭,天天在此散步的薛涛突发奇想,发明了一种染色法,用木芙蓉、荷花、鸡冠花等各色花染出深红、粉红、明黄十种颜色的“十样变笺”,尺寸上则让工匠特地做成一种窄长的小笺,这种私人订制后来被社会广泛应用。造纸术究竟起于何时,还有一些争议。敦煌出土的麻纸证明中国的造纸术比东汉蔡侯纸要早170多年,《天工开物》的作者宋应星也认为秦始皇焚书以前就有纸,他认为“简”是已经造成的纸,却被后人误读为在竹片上写字。工业革命后,生产力一下提高到千百倍,涡轮机省掉了所有浸、捶、煮、碾等步骤,材料喂入庞大的铁嘴里,不消多少工夫出来的就是纸浆。后半部分工序也有电脑掌控,就算是一个新上岗的技工,只需凭机房仪表盘的数据就能控制结果。但宣纸是个例外,安徽泾县仍还有大量的宣纸作坊,书法和写意画一般用生宣,工笔画用熟宣。宣纸的手工制作保留了中国造纸术和纸张文化的最后尊严。

涡轮机的高效生产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文字泛滥。古人行文惜字如金,词义尽可能地浓缩在极小单位词里,老子的《道德经》五千字,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一本书。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二百四十字,仅凭这二百四十字就被后人誉为“理学开山之祖”。这种行文的“经济”恐怕是跟造纸的艰难程度有很大关系。古人下笔之前,蘸墨,提神屏气,悬腕停顿,不光写什么内容要考虑周到,笔法也是要格外谨慎的,倘若贸然下笔,跑墨浸墨,那张纸就废掉了。书法家把预期之外浸洇作一团的字称为“墨猪”,笔画连成一片,字看起来多肉无骨,一个“猪”字形容极妙。高明的画家对墨渍墨团一般是将错就错,添加一件摆设或一个活物,画面立刻活泛起来,有时候还会有“神来之笔”。写文章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错了,就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书生爱书(也包括爱纸)是起码的修养,宋元话本或民间渔鼓唱词,常有书生爱惜书本和纸张的故事,下雨天宁愿自己淋湿,书本一定是要夹在腋下或欠身躬背护在胸前,读书人对文字和纸张的虔诚和敬畏是与生俱来的。现代人对纸的态度到了没心没肺的程度,忘了带伞,一本16开的书顶在头上可以抵挡一阵子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倘若没有机器造纸作保障,白话文怕也很难兴起,啰里八嗦,废话连篇,山中的竹子、楮树、木芙蓉、麻这些纸族的供应者哪跟得上消耗节奏,造纸的伙计们累死也造不出这么多纸。如果不考虑环境因素,纸的低成本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同时也把自己困死在这种“方便”之中,文山会海,报业、书籍、教材、广告传单、包装纸等等,浪费惊人。作为文房四宝之首的纸,身价低廉,地位卑贱,也不再被看做文化的象征。人们缺少了对纸的敬畏,任意糟蹋也不会有心理负担。纸曾经让聪明的人更聪明,愚钝的人也变得聪明,电脑和互联网的发明使人的脑力生产力又提升了千百倍,不仅如此,它的出现对纸也进行了概念性的颠覆。无纸化办公被作为低碳环保的时尚口号,传递情书不需要傻傻地站在路口等邮差,发表文章只需鼠标一点,文本和图片就过去了,一个书本大小的电子阅读器相当于一个小型图书馆,手机阅读正在挤占传统阅读份额。未来很可能就是一个光影的世界。后人不会再有与纸亲密接触的体验。

风一吹,纸张哗哗作响,那是它高兴样子,从深山到案头,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旅程,它身上有大山的灵气,有故事,有伤痛,还有天然的体香,轻轻地触摸,翻阅,让人产生一种心灵交感,这种感觉还能持续多久?


(本文曾刊于《文汇报》2014年7月4日)

要闻速递

专题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