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街丨(七)遗嘱

2016-10-24 15:33:3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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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街(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七)遗 嘱

小街上的习俗已不可改变,这是多年来形成的缘故。

比方说,哪个屋里崽结婚,哪个屋里女出嫁,哪个屋里过了人,类似这样的红白喜事,街坊都要尽力帮忙,把喜丧事办得闹热。

你如果尽了力,下回轮到你屋里有喜丧事,别人也一样尽力帮忙。没有谁不是这样帮忙的,还惟恐放慢了手脚,担心谁在背后说自己的闲话。

惟有刘老母有点古怪。

街坊的喜丧事,一律不帮忙。到那天,甚至把屋门关闭,好像害怕噼哩叭啦的炮仗声锣鼓声嘈耳朵,好像小街的喜丧事跟她毫无关系。

这就是刘老母的不是了。

你一个老妇人即使去帮忙,又帮得了多少呢?你只需跟老人们帮着筛筛茶,帮着捡捡碗,帮着择择菜,帮着招呼客人,这还是能够做的吧?又不是叫你去做搬柜子抬床铺。再说,街坊们聚在一起也是个闹热,比你一个人呆在屋里,不是好得多吗?

所以,都说刘老母太不会做人,多年来,也不出来帮个忙。你哪怕站在屋檐下,看看人家大笑,或是看看人家大哭,也是凑个人气。像你现在这样自私,讲句不好听的话,如果你刘老母过了,看哪个来帮你?怕只有鬼来帮你。到时候,你一个孤寡老人过了,总不会自己走到火葬场吧?

当然,刘老母虽然生性孤僻,从来没有帮过人,却也没有麻烦过街坊。头痛脚痛了,小感小冒了,就自己到医院。况且,医院又不远,百多米。至于水跟煤炭,有人挑着来卖,直接送进屋。至于买米买菜,也是自己去。又不远,百多米。所以,在小街上,偶尔能够看到刘老母那条枯瘦的身影在蠕蠕移动,地上倒印着一线黑影,像她脚下拖着一支长长的黑毛笔。

所以,有个疑问就在街坊们心里发芽了,刘老母的花费从何而来?她又没有做事,或糊火柴盒子,或粘信封,她一直闲在屋里的。况且,又不见有人给她送钱,又没有单位发工资,所以,钱从何而来呢?街坊们只晓得她出生于大户人家,后来,成了军人的婆娘。军人呢,像跟她捉迷藏样的,跟她睡了两个月不到,就去了前线,然后,没有了音信,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老母哭很久,把一肚子眼泪都哭干了。然后,不再哭,只是埋怨男人没有给她播下种子。如果肚子里装上窑,就不至于孤单了。

后来呢,当然也不埋怨了,认命。

更不改嫁,一个人平静地过着日子。

即使没有喜丧事,刘老母也不跟街坊们来往。好像她不是小街的人,好像她住在一个无人烟的地方,独来独往。街坊们体贴地说,哎呀,像刘老母这样的人,不如到庵堂当尼姑,敲敲木鱼,念念经书,毕竟充实一些。另外,还有香客来往,也闹热一点吧?而现在,屋里像鬼打死人,有什么卵味道呢?

再者,刘老母好像连个亲戚也没有。一没有看到有亲戚来过,二没有看到她走过亲戚。所以,在这个世上,大概就是她一个人了吧?

当然,她也从来不多事,屋门常年关闭。如果买水,或买煤炭,或买米买菜,黢黑的屋门才呀地闪出一条缝来,响出门臼少有的带着沤酸气的音乐声。所以,小街的人常常忘记她,她像是一块被人丢弃的抹布。在那些年代,派出所喜欢查户口,查来路不明的人,查有问题的人。所以,有时查户口,查半天,才忽然想起还有刘老母没有查。拍着脑壳叫,哎呀,差点忘记了嘞,还有刘老母屋里没有查嘞。

走上去,伸手砰砰敲门,门又呀地响出几声沉闷的音乐,让查户口的闪进去。当然,查也是白查,屋里只她一个人,还有穿梭不断的老鼠子。

像她这样的人,自然也是挨过批斗的。

小街上本不想批斗她的,一个弱小的老妇人,难道还想翻天吗?无奈高头发了话,说不能漏掉一个坏人。所以,人们把她喊出来,叫她站到齐腰高的台子上,逼她交待过去如何欺压穷人的,还逼她交待她男人的罪恶。刘老母却像个哑巴,一个字也不说,随人们大声呵叱。呵叱无效,有人气愤起来,粗野地动手打她。打她的脑壳,或抽她的耳巴子,抽得她东倒西歪的,像一根狂风中起伏的枯草。即使有人动手,她也不说话,不反抗,两瓣嘴巴像被焊枪焊死了,也不哎哟叫喊。她取下挂在胸襟上的白手帕,一下一下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如果擦鼻血,手帕就像一朵红艳艳的鸡冠花。

总之,她的那种镇静,令人害怕。好像刘老母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像她这样一根枯草,竟然风刮不倒浪打不垮。

人们无奈地放她一马,不再逼她说话,干脆把她当成哑巴。

当然,开批斗会时,还是要叫她来陪斗的,当配角。

街坊们始终弄不明白,比方说,一个人要在世上活下去,心里总要有个牵挂吧?或是,希望崽女长大,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或是,盼望在外地的男人寄钱回来,到年底,又盼男人回家过年。或是,希望婆娘或丈夫的身体健旺,让满屋子的药气彻底消失。总之,屋里的大小诸事,都能够成为一个人的牵挂。这样,才能够把日子缓缓地过下去。刘老母有什么牵挂的呢?无崽,无女,无亲戚,也无男人。心里空落落的,像一片无根无柢的云彩,飘着飘着,就不见了。哦呀,对了,对了,难道她在盼望那个军人出现在小街上吗?那是不可能的呀,军人还会回来吗?说不定,尸骨早已化成一杯黄土,或早已被野狗子吃掉了。即使她藏着这个不可言说的牵挂,那也是不现实的。

每次,刘老母默默地出现在小街上,大人跟细把戏都不齿她,好像是陌生人路过。她无声地出来,又无声地回屋里,像个幽灵,让人产生某种惊骇跟担心。看到她走过来,街坊远远地躲开,几条杂毛狗也怯怯地躲避。其实,惊骇跟担心什么呢?刘老母既不骂人,又不打人,也不打招呼。而小街上的人就是害怕,却又说不出理由,无奈地说,哎呀,这个刘老母惹不得嘞。

这个话,好像说得没有什么道理。

有年,好像是秋天吧。那天,刘老母的屋门竟然是打开的,既不见她进出,又无人挑水跟挑煤炭来卖。那么,开门是什么意思呢?怎么不像以前那样紧紧地关闭呢?街坊们感到纳闷,一个个怯怯地从门口往里望。屋里黑漆漆的,像泼撒了一瓢浓墨,也没有看到刘老母的影子。

刘老母人呢?

有起早床的人说,刘老母的屋门清早就打开了,现在,天断黑了还没有关。

这的确罕见。

有些大人兴趣来了,伸手戳六毛的屁股,唆使这个细把戏去探看一下。六毛想了想,麻起胆子,小心地走进那团寂静的漆黑。不出五秒钟,六毛飞快地从漆黑中弹出来,手脚发软,朝天哦嗬一声惊叫。

叫什么卵?有大人骂道。

六毛一脸惨白,颤抖地说,哎呀,刘老母死了——

死了吗?死了吗?似乎谁都不相信,刘老母怎么就安静地死了呢?怎么连一点预兆都没有呢?

再次从六毛惊恐的脸上得到印证时,大人们开始犹豫了,站在街上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当时,天已断黑,人的脸面已看不太清楚。而众多的犹豫,明显地漂浮在灰暗的空中。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要不要帮刘老母办丧事呢?办丧事的钱从哪里来呢?况且,刘老母生前不曾交待过,或许,她是不好意思麻烦街坊吧?想想她生前孤怪的言行,历来无视人家的喜丧事。所以,街坊们凉了心。娘卖肠子的,莫管她,让她的尸身烂掉算了。

又想,尸身烂在屋里也要不得,那不臭气熏天吗?那小街上还住得人吗?那别人就会说我们做街坊的没有良心,不给刘老母送终。

所以,人们夜饭也顾不得吃,站着的,蹲着的,商量一气。然后,由几个胆大的男人带头,迟疑地没入那片陌生的黑暗。

屋里阴森森的,令人恐惧,还飘散着一股沤酸气。几个大人摸索着走进睡屋,等到眼珠子适应那团黑暗时,才看到刘老母静静地躺在床铺上,像是睡熟了。

有人嚓地划亮火柴,找到那根麻绳子开关,叭地扯亮电灯。昏黄的灯光下,几个大人的嘴巴里惊出昏黄色的哎呀声。这个刘老母,连寿衣寿裤寿帽寿鞋都穿好了,精致,整齐。众人不明白,难道刘老母晓得自己大限到了吗?不然,她怎么提前打扮呢?

目光们扫过刘老母的遗体,接着射向床边的方板凳。方板凳上摆着一张条子,条子上压着一枝圆珠笔,就颤颤地拿起看。

纸条上写道,烦请街坊打个电话给火葬场,火葬费放在边上,感谢。刘秀美拜托。

字迹清秀,米粒般大,居然是繁体字。

几个大人迅速地奔出来,宣布刚才的所见。小街上立即响起啧啧之声,似鱼喋水。有叹息,有遗憾,也有惊愕。

有人赶紧打电话。等了个把小时,火葬场的车子呜地梭进小街。然后,又呜地把刘老母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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