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街丨(六)张天师

2016-10-24 15:32:0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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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街(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六)张天师

小街上,张天师是个自命不凡的人。

人很懒,屁事不做,碗筷不洗,板凳倒地也不扶,老鼠钻进餐柜也不赶,懒得手上生蛆。好像是皇帝,诸事都由仆人动手。

一屋人几张嘴巴,全靠婆娘拖板车挣钱度日。从火车站拖到南门口,或北门口,或东门口,或西门口,汗得身上没有半根干纱,皮肤像涂了一层黑桐油,亮得吓人。张天师老先生呢,每天泡杯浓茶,坐在屋门口悠然地抽烟。脑壳一下转过来,一下又转过去,看着小街上来往的人,心里安静。当然,那种沉默的样子,又似乎在思索什么。

张天师长年没有晒太阳,皮肤像霉豆腐上面长着的白茸毛,白得不太真实。

他婆娘高大结实,腰背像扇厚门板,风里雨里地拖板车。每天一身臭汗进屋,家务琐事还要等她亲自动手。所以,有时也难免来脾气,来脾气又如何呢?也奈何不了张天师。张天师虽然矮小,虽然枯瘦,虽然言语不多,虽然手脚无力,婆娘却怕他。他只要眼珠子一瞪,骂道,你娘巴爷,你一身寡皮发痒了是吧?

仅此一句,婆娘就不敢吱声了,莫奈何地走进灶屋。

其实,成家多年,张天师虽然在嘴巴上威胁过婆娘,却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他不是不想打那个猪婆,而是舍不得打。万一打伤,谁拖板车呢?靠他张天师吗?

他张天师是拖板车的人吗?

所以,婆娘在外面拖板车高声大叫,像个不怕事的武士。回到屋里呢,不说动手反抗,连说话都是轻细的。即使内心有火苗,也不敢燃烧,像变了个人。其实,她也不明白到底害怕张天师什么。总之,自从成亲之后,总觉得男人身上有一种威慑力,而这种威慑力,是隐藏在他那个瘦弱的身体里的。像火山下沸腾的岩浆,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一旦爆发,那就太吓人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婆娘都是小心做人。

当然,在床铺上夫妻斗榫子,男人斗得高兴时,婆娘也趁机问过,哎,你不去寻点事做吗?你看街上哪个男人没有做事呢?

张天师听罢,不高兴了,立即从婆娘身上翻下来,说,怎么?嫌弃我?你娘巴爷的,老子没有嫌弃你,已经是看得起你九斤十八两了,你晓得老子是做什么的吗?你是不是也想叫老子拖板车?告诉你,老子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婆娘宽大地躺在一边,小心地问,什么大事业呢?

张天师望着天花板,哼一声,不屑地说,老子有必要告诉你吗?等到那一天,你自然就明白了。接着,很有兴致地说起诸葛亮来。说诸葛亮在卧龙山呆了好多年,你晓得吗?那才叫稳得住,在空寂的大山里,老诸丝毫不焦躁,默默地等着那天到来。后来,他等来了吗?当然等来了,刘备不是慕名而来了吗?不是三顾茅庐了吗?好不容易才把诸先生请下山。你晓得请他下山做什么吗?老刘请老诸帮着打天下。

婆娘讶然,问,那,你未必也有这个本事?

张天师阴着脸色,狠狠地抓一把女人的大奶脯,说,哎,你是不是外头有脚猪了?不然,怎么连你男人的话也不信呢?

婆娘揉着疼痛的奶脯,赶紧解释说,你莫乱讲嘞,我外头还有人吗?我一天到晚累得像孙子样,还有那个鬼心思?刚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如果也有打天下的本事,那我就跟着你享福了。那样,我再不要拼命拖板车了。

张天师嘿嘿地笑,说,那是当然,到时候我还让你拖板车?你尽管享受荣华富贵吧。

婆娘朝睡在隔壁屋里的崽女看一眼,说,那三个崽女你管不管了?

张天师又狠狠地抓她的大奶脯,婆娘痛得叫一声。张天师说,你哪里这么蠢呢?老话说得好,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到时候,先给他们封个军长师长的当当,以后成熟了,再接我的班。

婆娘终于放心了,然后,又愚蠢地说,那,未必又要改朝换代吗?

张天师侧过身子,一根手指头伸到婆娘嘴巴上,长长地嘘一声,警告说,你到外头不要乱讲,人家砍了你的卵脑壳,你还不晓得信嘞。所以,我不喜欢跟你讲这些,当然,跟街坊就更不会讲了。

婆娘听男人这么一说,有些担心。如果被派出所晓得,男人重则吃花生米,轻则坐桶子。那么,自己带着崽女,不是守活寡吗?当然,如果男人万一有那么一天,三宫六院了,妃子七十二了,宫女三千了,那会不会休了自己呢?

所以,婆娘又疑疑地问张天师。

张天师抬起身子,侧侧的,一只手撑着丝瓜脸做沉思状。然后,坦率地说,按道理,我是要休掉你的。你想想,我身边有那么多的妹子家,个个如花似玉,我还来骑你这个老猪婆吗?当然,你如果听话,不讨嫌,我还是会养你的,这个你不要担心。

婆娘终于透口气,说,哦,那我就放心了。

然后,张天师又爬到婆娘身上,笑着说,当然,现在我还是要骑骑你的。

婆娘高兴地说,你骑你骑。

张天师每天喝茶抽烟,卵事不探。街坊们看不惯,纷纷劝道,张天师,你婆娘累死累活,挣几个血汗钱养你跟崽女,你难道看得过眼吗?

这样的话,张天师的耳朵已听出茧了。所以,也不反驳,更不生气。脸上微笑,默默地看对方,和蔼,宽容,也很友善。好像街坊们说的是好听的话,他感到高兴样的。那些街坊呢,望着张天师微笑而沉默的样子,却感到莫明其妙的害怕,仿佛在他的笑容中,隐藏着不可言说的杀机跟危险。所以,都不敢继续望他,匆促地走开。

当然,街坊们在背后议论张天师是很多的,像这种罕见的懒汉,自然是很好的谈资。只是谈归谈,谁都猜不透张天师的内心世界,也难以给他下准确的判断。他是不是个歹人呢?是不是个讨厌的人呢?似乎跟这种人有某些区别。张天师不赌博,不酗酒,不嫖别人的婆娘,不偷,不抢,不串门,更不惹事。他每天坐在屋门口喝茶,抽烟,当然,也好像在思考问题。而这个问题,似乎又不是一般的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问他,他又不愿意讲,只是朝你微笑。

所以,多年来,张天师没有出过力,没有流过汗,没有晒过太阳,皮肤白,长长的眉毛显得更黑,身上呢,竟然散发出一种脱俗的味道。小街上,哪个屋里吵架,哪个屋里被贼牯子偷,哪个屋里的婆娘跟野男人斗榫子,街坊们议论纷纷,充当看客。他却一概不探,稳稳地坐在屋门口。哪怕邻舍吵得骂声把屋子震垮,把细把戏吓出神经病,他好像也没有看到。眼睛死死地盯着街上某一点,好像那里会长出属于他的全部希望。婆娘回来,听说发生在小街的新闻,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张天师淡淡地说,管你卵事,你每天拖板车,还没有把四两气拖断吗?

一句话,封住婆娘的喉咙。

当然,街坊还是清楚张天师的历史,张天师的爷娘开过药铺,生意做得大。爷娘本来打算让张天师接手的,他却不愿接手,天天跟一帮酒肉朋友混日子。混到一九四九年,铺子垮了,爷娘上吊了,张天师穷了。然后,屈尊地讨了拖板车的吕玉芳。

爷娘在世时,屋里有钱财,张天师是很讲究吃穿的。穿的是白绸缎,夜里还要喝一碗白木耳莲子汤,总之,吃穿挑剔。现在呢,当然不讲究了,明白世道已经变化。所以,婆娘煮什么饭菜,他吃什么饭菜,咸淡都不挑剔。给他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大小长短,也不计较。所以,至少这两点还是让婆娘感到轻松的,心里没有太大的压力。如果这种卵事不探的人,既要吃好的,又要穿好的,那么,一个屋就会被他搞垮。

婆娘拖板车汗水巴流,当然希望像张天师所说的那样,能够快点到那一天,也就是改朝换代的日子。那么,她就能够甩掉猪弄的板车,住进高级屋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她每天腰酸背痛地回来,都要仔细盯一眼张天师,看他脸上是否有微妙的变化。却一直没有变化,他还是静静地坐在屋门口,等着阳光徐徐退场。

街坊们喜欢打抱不平,对张天师婆娘说,吕玉芳,你的命真是太苦,嫁给这样的男人,你这一世难得过嘞。哎,是不是他神经出了毛病?你带他到医院看看吧。

吕玉芳不悦地说,他神经哪里有毛病?不是好好的吗?再说,我的命根本不苦,我是先苦后甜的命。

街坊们不解地说,你哪里先苦后甜?你看你每天累得像头水牛一样。

吕玉芳张了张嘴巴,差一点把男人的秘密说出来,差一点把改朝换代的大事说出来。当时,她吓得急忙用手捂住嘴巴,把秘密堵回喉咙。

街坊们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有这种动作,问,吕玉芳,你有话就说,都是街邻街坊的,有什么说不得呢?

吕玉芳冷静下来,拍拍高耸的胸脯,掩饰地说,哦,我刚才想呕了。

街坊们笑,是不是让张天师装上窑了?

吕玉芳说,还装窑?装他娘的肠子。我装上窑,板车哪个拖?

张天师的确是个有定力的男人,小街上,还没有哪个男人有这种定力。那些男人不是打架骂人,就是忙着养家糊口,哪里像他泰山般的稳当呢?他不为生计发愁,也不承担男人的责任。所以,街坊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这个人不同一般。后来,干脆喊他张天师。

以前,都叫张福顺。

街坊喊他张天师,他也没有意见。婆娘却焦急地说,哎,他们是不是猜出来了?

张天师说,猜出什么?

婆娘紧张地说,猜出你也是诸葛亮那样的人物,诸葛亮不是军师吗?军师跟天师不是一个意思吗?那么,他们会不会告派出所呢?告你是个想改朝换代的人呢?

张天师从容地说,你这个女人,就是沉不住气。凭他们这个智商,哪里想得到?不到那一天,他们做梦都梦不到的。

张天师的身体蛮不错,无病无痛。街坊们说,张天师,像你这样的人,活到一百二十岁都没有问题。

张天师微微一笑,那我不成了人精吗?

其实,张天师没有活到一百二十岁。刚进六十五,人就不行了,不爱饭了,病倒在床上。婆娘带他看医生,医生一检查,感到奇怪,说他没有什么问题呀,他身体蛮好的呀。吕玉芳一听,来了脾气,说,你说他蛮好,那他为什么不爱饭呢?为什么睡到床铺上不起来呢?医生无奈地说,哦,那我也查不出来。要不,你带他到省城检查吧。

婆娘对张天师说,那我们到省城吧?

张天师眼珠子一鼓,说,你钱多了是吧?

生死不去。

从此,张天师没有出现在屋门口,没有盯着街上的某一点。他安静地躺在床铺上,只喝茶,不吃饭菜,也不喊哎哟,更没有吃什么卵药。

那几天,吕玉芳破例没有去拖板车,守着男人哭。说你是个怪人嘞,生什么病,医生都诊不出来嘞。你说还要等到那一天的嘞,我还想跟着你享福嘞。哎呀,看来靠不住嘞。

到第九天上头,张天师忽然抓住婆娘的手,望着她,流下感激的泪水。然后,愧疚地说,玉芳,你让我轻松了一辈子,让我做了多年的甩手男人。所以,我这一世已无以报答,只有等到下辈子,我让你每天坐在屋门口喝茶,剥瓜子,我去拖板车好吗?

说罢,叹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线淡灰色的天光,无声地打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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