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街丨(五)板栗

2016-10-24 15:30:27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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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街(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五)板 栗

板栗挑土方,在火车站那边。

每天早晨,老天还没有醒来,板栗的屋门吱呀一声,只见他挑着篾箕开路。扁担上挂着腰形铝饭盒,一晃一荡。饭盒已经变形。

板栗靠力气吃饭,这不奇怪,谁不是靠力气吃饭?只是板栗三十拢边了,还没有讨婆娘。

街坊笑,板栗,你要发狠嘞,婆娘要靠你挑土方挑出来的嘞。

板栗嗬嗬笑,说,我晓得,我晓得。到时候,我挑个百把斤重的猪婆子回来。

街坊说,板栗,你嘴巴莫硬,以后你把婆娘喊猪婆,那才算你有狠。

板栗明白,讨婆娘是要钱的,起码要给女方买几身衣服吧,还要置几样简单的家具吧,还要办几桌酒席吧,还要放几挂炮仗闹热一下吧。所以,板栗省吃俭用是比较罕见的,应该算小街最节省的人。挑河水的到小街上来卖,边走,边悠扬地喊,河水~~~嘞。喊得一街的凉爽。街坊都是买水吃,板栗竟然到河边挑水,一个来回四里多路,也不怕麻烦。还有挑黄泥巴到小街上来卖的,边走,边悠扬地喊,黄泥巴~~~~嘞。一街的屋子好像染成了黄色。街坊都是买黄泥巴掺煤炭的,板栗呢,竟然从火车站挑黄泥巴回来,一个来回十多里。

街坊笑,板栗,你个要死的,一粒虱婆都要做两餐吃。

板栗说,不做两餐吃,我以后拿茅室板板讨婆娘吗?

看来,板栗准备讨婆娘了。

以前,板栗没有一点志气,只晓得空着双手耍耍耍,耍得昏天黑地。每天不是跟别人打架吵事,就是在街上闲逛。耍到快三十岁,板栗脑壳一拍,突然懂起事来,好像才意识到这辈子还要讨婆娘,还要生崽女传宗接代。所以,咬咬牙,不再跟那些人玩耍,硬起肩膀挑土方。板栗想得很美好,老子发狠挑几年土方,然后,把婆娘闹热地讨进来,他不相信讨不到婆娘。小街上的宴瞎子,一粒眼珠不看见,是个独眼龙,还不是讨了个嫩婆娘吗?听说还是黄花女。一个半边瞎子,都能够讨到嫩婆娘,我板栗四肢齐全,年轻结实,不瞎不聋,不蠢不呆,还怕讨不到婆娘吗?当然,宴瞎子是教书匠,有工资,有工资又如何?老子挑土方都是月底结算,不是也拿工资的吗?

所以,板栗有些看不起宴瞎子,或许,还有点嫉妒。他宴瞎子凭什么讨黄花女呢?我为什么还没有妹子家光顾呢?

街坊把宴瞎子喊王老师,板栗偏不喊,若是碰到,大喊宴瞎子。

宴瞎子很生气,娘卖肠子的,板栗这个半文盲,真是少家教,没有一点礼数,竟然喊我宴瞎子。宴瞎子是你板栗喊的吗?校长都尊敬地喊我王老师。当然,话说回来,宴瞎子的气量也不蛮大,本来可以不跟板栗一般见识的,他偏偏要跟板栗怄气。有时,还故意在纸上写几个难认的字,比方罡,比方毂,比方馕,比方鞴,等等。然后,叫邻居的细把戏拿去问板栗。板栗板栗,这是什么卵字?板栗一看,哪里认得?望着几个难字,人都是木的,脸乖一红,喃喃地说,哦哦,我不认得嘞。

细把戏嘲笑,又脆亮地唱,板栗板栗吃屁,只挑土不拿笔。板栗板栗喝尿,一个字也不知道。边大唱,边像兔子般飞快地逃走。

这种尴尬,板栗碰到过多次,觉得这里面有鬼名堂。心想,那些来问字的细把戏后面,肯定有大人唆使。

那天,板栗抓住一个叫毛坨的细把戏,举起拳头骨吓他,说,毛坨,你娘卖肠子的,到底是哪个叫你来欺我的?你不讲,老子把你丢到茅室氹里喂大粪。毛坨张着两粒眼珠子,惊恐地望着他,怕打,还怕丢到茅室氹里喂大粪。所以,吓得瘪起嘴巴要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是……王……老师喊我来的。

板栗一听,气愤地说,哎呀,真是看不出来,这个宴瞎子存心搞报复,这比打我一餐还要羞辱。板栗准备冲到宴瞎子屋里大闹一场,一想,闹起来也不太好听。你认不得字,难道是一种骄傲吗?即使宴瞎子写怪字为难你,也不算什么过错吧。

所以,板栗没有吵闹。当然,报复还是要搞的。如果不报复,心里像横了一扇门板。自然,明的不好来,娘的肠子,老子就来暗的。半夜三更,板栗挑两箢箕臭稀泥巴,悄悄地堆在宴瞎子的屋门边。

第二天,听到宴瞎子大骂,一只枯手朝天上一伸一伸,像嗷嗷待哺的雏鸟。是哪个少家教的啊?把臭稀泥巴堆到我屋门前啊?

街坊们远远地站着,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晓得。

骂归骂,宴瞎子怀疑是板栗耍的鬼名堂。自己叫细把戏骂过他,也写怪字羞辱过他。那么,肯定是板栗无疑。又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大骂一场了事。

如此一来,板栗跟宴瞎子的关系格外紧张。

板栗除了发狠挑土方,也没有忽视交际。所以,在感情问题上,终于获得了某些成效。有个姓李的妹子家,愿意跟他来往。李妹子住在郊区,板栗挑土方时到她屋里讨过茶喝。这样,两人就认识了。然后,眉目里就有了那样的意思。后来,板栗喊李妹子到小街来,李妹子觉得板栗还是蛮发狠的,又节省,持家是一把好手。所以,答应先来往一下再说。

李妹子来到小街,街坊们都很高兴,挤挤捱捱地前来观看。兴奋地说,哎呀,板栗还是有福气,李妹子蛮不错的。李妹子结实,又大方,来了街坊就打招呼,还满脸的笑。

街坊问,板栗板栗,好久办喜酒?

板栗手一指,憨厚地说,嗬嗬,这个要问她。

李妹子坐在板凳上,把衣角织来织去的,像织一只白蝴蝶。听了这话,羞得把脑壳栽下来,不敢看人。

惟有宴瞎子不来,坐在屋门口像个蛮罗汉,板起黑脸,也不准婆娘跟崽女迈出门槛一步。

婆娘嘟起嘴巴,说,去看看也不要紧的吧,会死人吗?

宴瞎子瞪起一只眼珠子,很凶,说话也粗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跟你一样,下面长了个瘪壳落?

其实,宴瞎子早已预言过的,板栗这辈子讨不到婆娘,是个打光棍的命。所以,现在看到他带着李妹子来,心里不舒服,觉得预言已被打破。宴瞎子想来想去,又写几个难认的字,派一个叫五子的细把戏拿去,要他当着李妹子的面让板栗认字。还特别交待五子,不要说是我要你去的。

五子拿着纸条颠颠地去见板栗,当着李妹子,仰起邋遢脸,说,板栗板栗,这几个字你认得不?

板栗的心情本来蛮好的,在跟李妹子说着话,脸乖兴奋得像一面激动的锣鼓。忽然看到五子来问字,心里怦地一沉,娘的肠子,肯定又是宴瞎子搞的鬼。然后,把五子手里的纸一拂,凶凶地说,我不认得。

李妹子毕竟识大体,眨眼睛暗示板栗不要生气。你一生气,不是破坏了闹热的气氛吗?李妹子接过纸条一看,那些字她都认得。然后,耐心地告诉五子,嘞,这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嘞,这又是什么字,又是什么意思。

把五子打发走,李妹子问,哎,那几个字你真的不认得?

板栗老实地说,不认得。

李妹子疑惑地说,这样容易的字,你都不认得吗?

板栗怔住了,望着李妹子,明白她是很认真地问自己的。所以,老实地说,哎呀,我没有读好多书嘞。

李妹子坦率地说,那怕不行,如果我们有了崽女,晓得你没有多少文化,怕要嘲笑你的。

板栗板起脸色,不悦地说,哪有崽女嘲笑爷老倌的?看我不打死他们?

李妹子读了初中,懂道理,说,那是你不对,是你书读得太少。李妹子有点不高兴,闷闷地吃罢饭,就匆匆地走了,竟然不要板栗送她。

之后,李妹子到小街来少了,板栗喊她来,她不是说有这个事,就是说有那个事,反正不来小街,弄得板栗很烦躁,把牢骚发在宴瞎子身。如果不是他耍鬼名堂,让自己出丑,李妹子会是这个冷淡的态度吗?

所以,板栗再次报复宴瞎子。

当然,板栗还是很小心的,没有盲目行事,他先去探看宴瞎子屋里是否有人。如果没有,他不是往窗口丢一只死老鼠,就是甩一条死菜花蛇。不是抛一只死猫,就是飞一只死鸟。每次吓得宴瞎子家人鬼喊鬼叫,像屋里起大火。然后,夫妻双双叉着腰,拍手跺脚地站在屋门口大骂。婆娘骂斫脑壳的,骂砍脑壳的。宴瞎子则骂少家教的,没爷无娘告的。无论夫妻怎么叫骂,板栗都不接腔,像个聋子,躲在屋里发笑。心想,你娘卖肠子的,搞老子的鬼,老子不搞死你,老子就不叫板栗。

有一天,宴瞎子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冲到板栗屋门口,挥动着枯手大骂板栗,严厉地指责板栗往他屋里丢死老鼠死蛇,等等。还丢死猫死鸟,等等。

板栗本来不想出去的,吵闹没有味道。何况,自己是个胜者。最后呢,板栗还是缓缓地走出来,大人不计小人过样的,也不生气,软绵绵地说,哎,你怎么说是我丢的呢?有什么证据呢?

街坊喜欢看闹热,也附和说,对对对,那要证据的。就说那些杀人犯吧,光是嘴巴上承认还不行,还要把凶器找出来。

宴瞎子气得浑身颤抖,说,要什么鬼证据?那些死物就是铁证。

板栗说,铁证的确是铁证,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板栗丢的呢?上面有我的手印子吗?你为什么不说是人家丢的呢?然后,从口袋摸出一迭纸条,扬了扬,递给街坊们,对宴瞎子说,要说铁证,这就是铁证。难道不是你写的吗?不是你让细把戏送给我的吗?

宴瞎子顿时涨红脸,狡辩说,我是一片好心嘞,是逼你认字嘞。

哦,那我要谢谢你。板栗笑着说,那我觉得,那个往你屋里丢死物的人,也是一片好心,他至少在帮你锻炼胆量。听说,你夜晚不是害怕去茅室吗?不是还要你婆娘陪你去吗?

这话逗得街坊嘎嘎大笑,像满街涌来一群旱鸭子。哎呀,没有想到王老师的胆量这样小。

宴瞎子被板栗揭了老底,脸色难看,觉得很没有面子,低着脑壳走了。

板栗胜利了,终于打败可恼的宴瞎子,宴瞎子再不敢写怪字为难他了。

当然,板栗似乎又没有胜利,李妹子不愿意到小街来了。

所以,关于板栗讨婆娘的问题,暂时还没有准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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