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街丨(四)三个四个

2016-10-24 15:27:4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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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街(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四)三个四个

猪婆虫是哪个?

就是住在小街中间的茂锁匠。

叫他猪婆虫是他长得太胖,又白,满身肥肉子堆积,像猪婆虫样的。

猪婆虫的婆娘却奇瘦,像根丝瓜筋,所以,也有个外号,叫筷子婆。夫妻的外号都有一个婆字。筷子婆比男人还高出一截,两人走在街上,是一道蛮有味道的景观。所以,夫妻不大出来排对子,免得人家笑话。

猪婆虫有三个崽,长得像鲤鱼苗子。所以,夫妻骄傲得很,得意地说,我们夫妻长得丑,丑又如何?天老爷还是公平的,哼,安排我们有三个崽。

好像生怕街坊们不晓得,这个话居然时时挂在嘴巴上。

不久,小街上的刘老母死了,屋子腾出来,搬来姓邱的一屋人。谁知这个姓邱的比猪婆虫还要厉害,有四个净崽,没有女,比猪婆虫还多出一个。猪婆虫一看,骂道,娘的摆子。心里不舒服,不平衡。本来,以为自己是小街上最风光的,谁料姓邱的生生地抢了他的风头。

姓邱的是货车司机,也是小街上唯一当司机的人。

在那个年代,司机很风光。所以,别人一口一个邱司机,喊得清甜。明显有讨好之嫌,以后或许能够托他带东西回来。惟独猪婆虫没有讨好他的意思,也不希望托他带什么卵东西,所以,也不叫他邱司机。叫他什么呢?丘八。丘八当然不好听,那是旧时叫国军为丘八,明显带有贬意。邱司机一听,自然不高兴。尤其担心外号如果蔓延开来,到时候,满街上都丘八丘八地喊,那成了什么卵样子?

所以,邱司机去堵猪婆虫的嘴巴,企图把这个外号扼杀在萌芽状态。当然,他也没有问罪的架势,担心猪婆虫有逆反心理。邱司机轻言地说,茂锁匠,别人都叫我邱司机,你为什么叫我丘八呢?麻烦你不要再叫了好吗?

猪婆虫放下手中的钥匙,装着惊愕的样子,说,丘八很难听吗?那人家喊我猪婆虫,不是还难听一些吗?

邱司机说,人家喊不喊你猪婆虫,我管不到。总之,我不会喊你的外号,所以,也请你不要给我取这个外号,好吗?你喊我老邱,或邱之成,或邱师傅,哪怕是小邱,都可以的。邱司机还是懂礼数的,张烟给猪婆虫。

猪婆虫抽着烟,当然不会解释为什么给他取个丘八的外号。心想,你娘巴爷的,你如果只有两个或三个崽,老子就不会喊你丘八。你竟然有四个崽,比老子还要风光。所以,老子就是要喊你丘八,喊死你这个家伙。

这时,猪婆虫的嘴巴吐出一把刀子,难道喊你丘八会死人吗?

邱司机一怔。

当司机的人,是忌讳这个死字的。如果有人死了,也不说死了,只说过了,或说走了。邱司机马上岔开话说,茂锁匠,丘八是什么东西,你应该晓得吧?

猪婆虫喷口烟,我怎么不晓得?以前喊国军就是喊丘八。

邱司机说,是呀,国军被赶到台湾去了。你如果喊我丘八,人家还以为我也当过丘八。搞得不好,高头会派人来调查的,那不是惹麻烦吗?那不是没有这个必要吗?

猪婆虫嘿嘿地嘲笑说,有什么卵麻烦?只是个外号吧。人家喊我猪婆虫,我真的就是猪婆虫了吗?你看我发过脾气吗?你看我过骂人吗?你看我打过人吗?说老实话,你刚才喊我茂锁匠,我还不习惯。

又说,哪个来调查你?人家喊我猪婆虫,喊了多年,怎么没有科学家来调查我呢?

又说,做男人,还是要胸襟宽广一点。

三五两句,把邱司机梗得无言。

猪婆虫虽然暂时战胜了邱司机,毕竟除不了心头之忧,丘八还是四个崽,这个数字是变动不了的。所以,他姓邱的还是第一,除非死掉一个。怎么死?要么在河里浸死,要么病死,恰恰这两样在邱家没有发生过。邱家的崽个个健康,到河里洗澡也无意外。那些街坊也是势利眼,居然不再羡慕他有三个崽了,都去羡慕邱司机。你看人家又是司机,你看人家又有四个崽,你猪婆虫仅仅是个锁匠,哪里能够跟人家相比呢?简直是天上地下。所以,邱家明显占了大优势。

况且,邱司机跑长途,又很热心。明天如果跑长沙,晚边就站在街边喊,我明天到长沙,哪个要带东西的,快点来嘞。有人听闻,马上冲到邱家,我要买,我要买。邱司机说,莫急,莫急。说罢,拿出小本子,很有耐心,仔细问某家要买什么东西,数量多少,都详细地记在油腻腻的小本子上。每次出车回来,街坊们立即像蜜蜂般,嗡嗡地飞到他屋里采蜜。个个喜孜孜的,双手接下托邱司机带回来的东西,一声声感谢。还说,你邱司机有四个崽,如果以后都当司机,那我们小街就闹热了。

其实,邱司机还是蛮低调的,说,哎呀,这有什么呀,只是分工不同呀。一边说,一边拿圆珠笔在小本子上一下下地划掉。当然,也有些东西暂时没有买到手,邱司机脸上挂起抱歉,说,哎呀,对不起,我跑了几个商店,也没有看到货。下次到别的地方,再给你看看好吗?虽然没有买到所托之物,人家也很感激地说,没关系,难得你有这副好心肠。

所以,邱司机每次回来,小街上像过年。

这分明让猪婆虫感到了莫大的冷落跟寂寞。

以前,街坊们都喜欢来他这里坐,喝茶,再夸他生三个崽。尤其是那些生千金的男人,还蠢里蠢气地问,生崽有什么秘诀吗?是不是有土方子?猪婆虫得意地大笑,哪里有什么卵秘诀?然后,朝自己的胯下指了指,说,秘诀就在这里,要不要我跟你婆娘斗一盘榫子?保证你生个八斤重的胖子崽。对方也不见怪,笑骂,死痞子。

总之,猪婆虫的这个铺子,以前是个闹热所在。

现在呢,铺子里空无一人,像棺材铺,别人都怕来,叛逃到了邱家。又好像他这里是个陌生的地方,或是乏味的地方。而且,邱司机见识不一般,每次都要带回许多新鲜的话题。比方,他看到一个外国女人,长得怎么怎么样。比方,他看到路边的农民打架,锄头扁担一起上,起码有几百号人混战,有死有伤。还比方,有一队军车路过,怕有五六十部车子,那个威武,等等。这比猪婆虫那些陈旧的话题刺激多了。你想,猪婆虫每天坐在铺子里,哪有什么新鲜事呢?所以,人们都要在邱家坐到深夜才散场。如果不是考虑到邱司机第二天要开车,恐怕会坐到天亮。也所以,猪婆虫特别痛恨丘八。这个死丘八,搞得他一点骄傲的资本也没有了。甚至搞得他门庭冷落,像座废庙堂。心想,娘卖肠子的,还是要给点厉害让丘八看看,不能让他太得意了。

丘八屋里也要来配钥匙的,所以,猪婆虫利用锁匠之便,多配一把。多配一把做什么呢?等到丘八屋里没有人时,猪婆虫趁街上无人看到,居然拿钥匙开门,潜入邱家,顺便拿走一点东西。或一块布料,或一桶茶油,或两斤糯米。

猪婆虫很谨慎跟小心,竟然无人发现。

这一来,邱家闹翻了天。

邱司机回家看到掉了东西,大发脾气,对婆娘跟四个崽骂道,说,老子出差,屋里就掉东西,你们怎么没有掉呢?尤其恼火的是,有些东西是给某街坊带的,而某街坊走亲戚去了,还没有来得及拿走。等到某街坊来拿东西时,东西却被人偷走了。邱司机自认倒霉,或赔钱,或再给人家带,还要向人家道歉。

然后,邱司机又当着街坊发牢骚,说这里的贼牯子太厉害,经常偷我屋里的东西,这样会把我屋里偷穷的。街坊解释说,以前我们这里,贼牯子是很少来偷东西的。自从你家搬来之后,才出现这种情况。

所以,邱司机提醒家人,叫他们千万注意。问题是怎么注意呢?邱家有人时,贼牯子怎敢来光顾呢?每次都是全家人不在时,贼牯子就溜了进来,好像在时刻盯着他家的举动。当然,邱司机也怀疑,贼牯子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嘞,门窗没有搞坏。嘞,屋顶没有痕迹。难道贼牯子是个飞墙走壁的高人吗?是个穿墙而过的高人吗?他怎么也没有怀疑猪婆虫,明白配锁人是有行规的。不然,这个世界岂不是乱了吗?所以,邱司机无奈,只得换锁,换锁也不解决问题。新锁一般只配两把钥匙,邱家六个人,另外还要配四把,还不是又落到猪婆虫手里了吗?

当然,街坊也跟他分析过,说这个贼牯子肯定晓得你是司机,屋里有东西可偷,不然,为什么我们屋里没有贼牯子光顾呢?

邱司机觉得有道理。

像这样的怪事,接二连三地在邱家发生。所以,本来脾气蛮好的邱司机很烦躁,不怎么答应给街坊带东西了。如果被偷掉,他哪里有这么多钱赔呢?所以,面对街坊的要求,他开始支吾起来,不是那样痛快地答应了。

如果街坊都通情理,也会理解邱司机的心情,而街坊哪里会通情?哪里会达理?所以,渐渐地,街坊们对邱司机的印象自然差了。说邱司机看不出来,原来还是蛮不错的,现在却扳翘了,不给我们带东西了。屋里掉东西,难道怪我们街坊吗?所以,街坊像是商量好的,不再往邱家跑了。这样,邱家就没有以前那样闹热了,蜜蜂们不去采蜜了。所以,邱司机的心情又坏了许多。他连连叹气,这些街坊呀,这些街坊呀。

有一回,邱司机到株洲,居然出了车祸,脑壳碰得头破血流,包着白纱布,真的像个受伤的丘八。

猪婆虫一看,最高兴。

娘的肠子,老子略试小技,就让丘八溃败,街坊都不到他家了。如果是打仗,老子肯定会把他打到台湾去的。看到邱司机脑壳上包着白纱布,一脸沮丧,猪婆虫嘲笑说,丘八,你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吗?连安慰的话都没有。

虽然邱司机给街坊带东西带得少了,跟街坊的关系也不是那样和睦了,却还是小街上最牛皮的人,他毕竟有四个净崽。仅凭这点,谁也拗不过他。所以,猪婆虫还是不舒服,像吞进钥匙,卡死在喉咙。所以,他只要看到邱司机就说,丘八,这回没有出车祸吧?你要小心嘞。如果你死了,或是瘫了,你屋里就散摊子了。

装着关心的样子,

你说这个话,哪个司机喜欢听呢?邱司机当然也不喜欢听。他板起脸,装着没有听到。当然,也不反驳或发脾气,他怕锁匠说出更多的死字来,不吉利。而猪婆虫总是这样说,也不管丘八听到没有。现在,街坊们对邱司机也没有了好感,听到猪婆虫这样说他,都眯着眼珠子笑。

邱司机害怕猪婆虫的臭嘴巴,况且,人家是装着关心你,你又不好反驳。而他说出来的话,又是那样的难听。后来,邱司机为了回避猪婆虫,都是趁着晚上才溜回家,像做贼。开始几回,邱司机还不怎么觉得,越到后来,心里越觉得难受。娘卖肠子的,老子回自己屋里都像贼牯子样的,这也太窝囊了吧?所以,邱司机每次进屋,就叹气,甚至婆娘想跟他斗榫子,他都没有兴趣,觉得住在这条小街上难过日子。婆娘问他是否有什么不愉快,邱司机闷闷地说,你去问那个锁匠吧。

有时,邱司机恨不能杀掉猪婆虫。

又敢杀吗?

当然,在那个年代,司机还是蛮吃香的。后来,不晓得他通过什么关系,在小街上没有住五个月,就搬走了。

一搬走,猪婆虫又骄傲起来。小街上,又是他第一。街坊们呢,只好重新回到他铺子里扯闲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猪婆虫看到铺子又闹热起来,竟然天天说,哎呀,邱司机还是蛮有本事的,想到哪里住,就到哪里住,了不得嘞。

一副羡慕的样子。

就不再喊丘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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