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街丨(三)蜈蚣

2016-10-24 15:14:08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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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小街(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三)蜈 蚣

蜈蚣在柴油机厂上班。

每天穿着油污的工作服到厂里,晚边,又一身油污回来。当年,加班多,有时星期天也不休息。所以,蜈蚣给人的感觉是油污的,似乎连脸上也是。

惟有过年那几天,才看到蜈蚣穿干净衣服。

穿干净衣服,脸也变得白净。加上有空闲,蜈蚣四处玩耍,还哼着曲子,多来米发索,多来米发索。对此,街坊们居然都不习惯,似乎不认得他了,瞪大眼睛说,哎呀,蜈蚣像个相公嘞。又说,蜈蚣这样走出去,给我们小街争面子嘞。

话里的意思是,蜈蚣平时没有给我们争面子,像个被柴油浸泡过的人,只有过年这几天,还算不错。

所以,看到蜈蚣就伸大拇指,大声说,蜈蚣,你娘卖肠子的,如果你每天是这个样子,婆娘早就讨进来了。

这原是夸奖的话,蜈蚣听了却不高兴。心想,你们以为老子喜欢穿油污衣服吗?还不是要上班吗?不然,谁愿意穿呢?再说,我不穿干净衣服,就讨不到婆娘了吗?老子是堂堂的工人,如果讨不到婆娘,那还不如跳河死了死了的。

蜈蚣二十四岁那年,趁着过年的空闲找了个对象。对象是吴家巷子的,叫八妹子。也是有工作的,在电池厂。听说蜈蚣忽然找到了对象,还是有工作的,甚至还带她到小街来,街坊们的感觉居然起了变化,心里不怎么舒服。娘的脚,蜈蚣也真是的,喊找对象就找到了,一点鬼消息也没有。尤其是一点波折也没有,也太顺利了吧?我们以前说过,蜈蚣如果天天穿得干净,婆娘早就讨进来了。现在,他不声不响地找到对象,这不是给我们难堪吗?那我们说话不是像放屁吗?

所以,八妹子到蜈蚣屋里来,街坊们故意不去看闹热,不去捧场。让他感到冷清,也让八妹子觉得清汤寡水。当时,蜈蚣就觉得不正常,认为哪里出了问题。按说,像这种情况,街坊们都会来看闹热的,来说好话的,给主人跟对象一种温暖。以前,不管哪个屋里来对象,不论来的是男是女,街坊都会来赞赏一番的,搅得一屋子闹热。当然,个别有意见的除外。现在,街坊们突然不来了,难道对我有意见吗?对我有什么意见呢?我蜈蚣童叟无欺,每天老老实实上班,为什么我找个对象,大家都不来呢?竟然连个细把戏也没有来呢?

蜈蚣觉得没有面子。

街坊们不来,这说明你家跟他们的关系紧张,至少是不和睦吧?所以,蜈蚣不敢看八妹子,眼睛望着门外,盼望街坊们能够陆续出现。八妹子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加上长像乖态,原想肯定有很多人来看她的,屋里会响起一片笑声。谁料到,竟然一个屁人也没有。所以,嫩白的脸就不好看了,起了一层阴云。本来还跟蜈蚣有说有笑的,笑出亮亮的白牙,没过一阵子,就彻底沉默了。

蜈蚣心里不是滋味,担心八妹子不高兴,走进灶屋,悄悄地对爷娘跟妹妹说,要他们叫街坊们来,哪怕来站个五分钟也好。爷娘跟妹妹会意,马上行动,从后门像贼牯子样的溜出去,一家一家地去请,说好话。说蜈蚣的对象来了,请你们去看看吧。那种口气,完全是哀求。街坊们嘴巴都说好好好,等一下就来。爷娘跟妹妹放了心,像个功臣样的又从后门溜进来,站在灶屋门口,笑笑地朝蜈蚣眨眼睛。蜈蚣一看,明白他们的意思,心里骄傲地对八妹子说,哼,等一下,街坊们都会来的,屋里就要闹热起来了。

脸上荡漾起丝丝微笑。

谁知等半天,天都快断黑了,还没有人出现。蜈蚣有点慌张,爷娘跟妹妹也慌张了,街坊们怎么还不来呢?不是都答应来的吗?难道都忘记了吗?

一屋人正在紧张之时,终于进来一个人。

那人高声大叫,哎呀,听说蜈蚣的对象来了,我来看看。

只见门口先伸进一根漆黑的棍子,点点戳戳的。接着,一条枯脚试探性地尺进来。蜈蚣跟家人一看,娘的脚,竟然是八十多岁的张瞎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叫苦不迭。又不好赶人家走,只好笑笑说,张四爷,你坐。赶紧把板凳伸到张瞎子屁股下面。

张瞎子摸索着坐下,眨着两只空扁豆样的眼睛,伸出颤颤的右手去摸八妹子。张瞎子笑着说,我虽然眼珠子看不到,手还是看得到的。

八妹子看到张瞎子要摸自己,很恼火,又不便发作。原想街坊们来看自己,却不料来了个老瞎子。这个老瞎子竟然还要摸自己,想躲开,又有犹豫,担心造成尴尬。张瞎子的耳朵灵敏,晓得八妹子坐在身边,一手就摸到她的辫子。八妹子的辫子很长,张瞎子从上头慢慢地摸到发梢,然后说,嗯,不错,这个妹子有两根好辫子嘞。然后,张瞎子又按顺序往下摸,摸她的脸,摸她的鼻子,摸她的嘴巴,摸她的下巴,又啧啧说,嗯,不错不错,这个妹子有一张乖态的脸嘞。然后,张瞎子的枯手竟然又徐徐地往下滑动,滑到八妹子的肩膀上,左边肩膀摸摸,右边肩膀摸摸,又说,嗯,不错,这个妹子有一对好肩膀嘞。然后,那条枯手还要往下滑动。

这时,八妹子跟蜈蚣全家人都紧张起来,这个老不死的,难道还要摸奶脯吗?紧接着,难道还要摸她的肚子跟屁股吗?

八妹子准备厌恶地移开身子,张瞎子的手却很快,一把摸到八妹子的手。摸了手心,摸手板。摸了左手,摸右手,又说,嗯,不错,这个妹子生了一双好手嘞。

然后,终于停止了摸索,连连说,不错,不错。

八妹子跟蜈蚣全家人终于落了心,张瞎子毕竟没有做下流动作。

张瞎子摸索完毕,然后,说,蜈蚣,这个妹子蛮不错。她一是生得乖态,她二是很能干,她三是生崽女的好手,她四是身体健旺。蜈蚣呀,这是你的福气,恭喜恭喜。

八妹子没有笑,刚才被这个老瞎子摸来摸去,像摸狗一样的,她还会笑吗?栽下脑壳,把辫子绞来绞去的。蜈蚣一屋人虽然对张瞎子的行为反感,当听他说了这么多的好话,也就原谅了他,都嗬嗬笑,说,那借你的吉言嘞。

张瞎子坐一阵子,可能不到五分半钟,就颤巍巍地走了。

这个时候,如果还有街坊进来,场面仍是不错的。而蜈蚣他们等啊等啊等啊,也没有人来了。

八妹子的脸色难看,不悦地说,蜈蚣,你上次到我屋里,有好多人来看你。你这里呢?只来一个瞎子。

蜈蚣解释说,这些街坊,看我找到你这样乖态的妹子家,心里蛮嫉妒的。

蜈蚣的爷老倌说,是这样的,这些人心眼太小。八妹子,你不要见怪。

蜈蚣的娘老子说,你如果见怪,不值得。

蜈蚣的妹妹说,姐姐,这些街坊比张瞎子还比不上。

一提起张瞎子,八妹子终于发泄出压抑的怒火,愤然地说,这个老瞎子色得很,摸这里,摸那里,还不想放手。

蜈蚣安慰说,他毕竟还是说了好话的。

八妹子不满地说,那我全身都让他摸,你愿意吗?他也会说好话的。

蜈蚣的爷老倌见势不对,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我们吃饭吧。

总之,蜈蚣对街坊们很恼火,娘的肠子,平时看起来都是和气的,好像很关心我的对象问题。今天我对象来了,他们却像地老鼠样的缩到洞里,一个鬼都不见了。只来了张瞎子,却是整个世界也看不清的。

蜈蚣想查出究竟是谁带的头,像这种刁事,肯定有人带头。不然,哪里会行动一致呢?如果要查,从哪个查起呢?蜈蚣想了想,只有从公共汽车查起。公共汽车叫谷子,街坊们叫她公共汽车,意思是说她乱谈恋爱。今天谈一个,明天谈一个,后天又谈一个,走马灯样的。所以,街坊们很讨厌她,认为她败坏了小街的名声。惟有蜈蚣不讨厌谷子,他认为谈恋爱是人家的私事,又不是杀人放火,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呢?所以,蜈蚣看到她就笑,就喊谷子。谷子也笑,也喊蜈蚣。

那天晚上,蜈蚣到公共汽车屋里。公共汽车在对着镜子梳头发,看样子是准备出去约会。蜈蚣急忙说明来意,公共汽车一听,夸张地惊叫,哎呀,我们蜈蚣不错,找到对象了嘞。又说,哦,那天我不在,不然,我会去看八妹子的。

蜈蚣心想,幸亏你不在。不然,屋里来两个人,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公共汽车,那还不晓得八妹子的脾气有好大。

公共汽车不屑地说,蜈蚣,你不要跟他们一样。有没有人来看无所谓,你讨婆娘,又不是讨给人家看的,对啵?

蜈蚣说,对还是对的,只是老子咽不下这口鸟气。

公共汽车笑着说,男子汉胸襟宽广一点。你看我,除了你蜈蚣,小街上哪个齿我?难道没有人齿我,我就不活了吗?

蜈蚣性急地说,哎,你帮我想想吧,看是哪个带的头?

公共汽车急于出门,说,我想,大概是隔壁的张桂秀吧?这个人很讨厌,骂我骂得最厉害。所以,你这件事,我看是她起的头。

蜈蚣哦哦地点头,觉得公共汽车说得有道理。所以,决定从张桂秀身上开刀。

张桂秀四十多岁,是小街上的第一张臭嘴巴。什么事或什么话,只要经过她嘴巴加工,就会走形。比方说,只要有点风浪,她就要掀起狂风巨浪,搅得小街不得安宁。

蜈蚣有了报复的目标,心想,娘的摆子,你张桂秀欺到老子脑过快上来了,老子不搞死你,老子就不是人。蜈蚣的鬼名堂蛮多,虽说算个老实人,而老实人的脾气一旦上来,那就会有好戏看的。

蜈蚣不骂张桂秀,当然更不打她,脸上装着无事。其实,他打算来暗的,让张桂秀吃了亏还找不到人。

张桂秀是个寡妇,崽女放在乡下亲戚屋里带,一个人往在街上。人家给她做媒,做了多次也没有成功,暂时就这样闲着。人一闲,嘴巴就喜欢图快活,挑三弄四。

蜈蚣想出一个阴点子,他写了许多小纸条。纸条上写道,糯米巷三十八号的张桂秀是个寡妇,她很想你。然后,从厂里回来时,一路上只要看到某间屋里没有人,顺便把纸条从门缝里塞进去。过几天塞一张,过几天又塞一张。蜈蚣觉得这样很刺激,更有刺激性的是,如果是好色之徒看到纸条,以为斗榫子的机会来了,所以,果真找上门来。

张桂秀看到陌生男人找她,搞不清是为什么,眼珠子一鼓,说你来做什么?说我又不认得你。

人家拿出那张纸条,扬了扬,说,你看看吧。

张桂秀一看,脸色大变,恶骂道,这是哪个斫脑壳的,竟是这样害我?然后,口水飞溅地骂那个男的,你有脑膜炎吧?分明是人家害我,你也当真?一声声把男人骂走。

如果是某家的女人拿到纸条,那就更有好戏看,怒火冲冲地跑到小街,站在张桂秀屋门口大骂,你这个骚货,你想诱我男人跟你斗榫子,你太不要脸了吧?你这样的女人,真是世上少见。

张桂秀当然不会退缩,如果退缩,别人还以为是真的。所以,硬着头皮,也拍脚打手地对骂,我不要脸吗?是你不要脸,是你发神经了。我晓都不晓得你男人是哪个,我怎么跟他斗榫子?

这样一来,张桂秀屋门口间常出现一道景观,每隔几天就有人来找。来的人,有男有女。如果是某个女人来了,那就要大闹一场,闹得小街不安宁,骂声冲天。还有个别女人,竟然拿着砧板跟菜刀,一边大骂,一边挥起菜刀砍砧板,嘣嘣嘣,嘣嘣嘣,声音奇响而有节奏。如果是某个男人来了,虽然没有女人那样吵闹,却更让张桂秀感到耻辱跟羞怒,恶骂几句,把人家赶走。后来,张桂秀昼夜把屋门关上,装着不在屋里。而那些男人的脸皮厚,不停地敲门,大声叫喊,张桂秀,开门——,张桂秀,开门——

搞得张桂秀满腹怒火,气得在屋里打转转,恨不得拿手榴弹甩出去,轰隆一声,炸翻那些猪弄的家伙,只是哪里有手榴弹呢?准备开门大骂,一想,开门更不得了,来看闹热的街坊更多。

街坊们只晓得看闹热,也不劝那些前来骚扰的男女。甚至还嗬嗬起哄,巴不得这场戏演得更精彩。

以前,张桂秀的嘴巴是最讨厌的。现在,这种怪事讨厌地轮到自己身上,她嘴巴就变哑了。她也想向街坊解释这件怪事,问题是怎么解释呢?像这种鬼脑壳怪事,你一个寡妇哪怕生一千张嘴巴,也是说不清的。她想,这肯定是小街上某人搞的鬼,不然,不可能出现这个恼人的局面。最多就是搞几次吧,哪有这种连续的怪事发生呢?心想,是不是隔壁的公共汽车搞的鬼呢?自己平时说她的坏话说得最多,是不是她搞报复呢?

张桂秀无奈地矮下面子,去套公共汽车的口气。甚至,还笑眯眯地喊谷子。话一出口,觉得拗口,平时喊公共汽车喊惯了。

张桂秀稳稳口气,说,谷子,你晓得是哪个搞的鬼吗?眼珠子盯着对方,看她是否说谎。

谷子却不愿意说,笑嘻嘻地说,我不晓得嘞。

又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有这么多的男人喜欢,我真是羡慕死了。

又说,如果是我,我还巴不得有男人来追嘞。

张桂秀一听,哑着嘴巴,神情沮丧。本来是想找出搞鬼的人,谁知被公共汽车奚落一番。后来,也不向别人打听了。所以,张桂秀想搬家,搬开这个是非之地。而搬家是那样容易的吗?所以,张桂秀天天在家里发脾气,摔东打西,屋里搞得像个猪栏,好像是屋子得罪了她。然后,又天天大哭,哭得人都不像个样子了。

而那些陌生的男女,还是隔几天就来,隔几天就来。

最后呢,张桂秀竟然癫了。癫掉的张桂秀,嘴巴仍不歇气,边走边说,糯米街哪天会起大火的,会烧死一街的人。

小街上的人恨得她要死。而一个癫子,打又不能打,只骂。

当然,张桂秀癫掉之后,再也没有男女来小街骚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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