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街丨(一)古董

2016-10-24 14:57:4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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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街(中篇小说

作者丨姜贻斌


 

(一)古 董

大宝爷娘早已去世,先后只隔八天。

娘死头,爷死后。

留下他跟妹妹二宝,还有两间破屋。

大宝爷老倌临死前,一直闭着眼睛,像是等待那一刻到来。忽然,眼睛又睁开了,无力地挥一下手,叫大宝来床边。又无力地挥一下手,叫二宝出去,似乎有秘密要说。

此时,爷老倌已说不出话,伸出一叶枯手,软软地指了指尿桶那个方向。

大宝脑壳还是灵泛的,明白爷老倌肯定是指唯一值钱的财产。不然,没有必要叫二宝出去。爷老倌的手在空中抬了三秒钟,突然像灯灭,浑浊的眼珠子一闭,落了气。

然后,街坊们帮着办丧事。大宝忙得脑壳都懵了。妹妹和他大哭,眼珠哭得像斗架的牛眼,血红血红。街坊们叹息说,这两兄妹没爷无娘,太遭孽。办完丧事,大宝脑壳才渐渐清醒过来,仿佛爷老倌的死是一场梦,这才忽然想起尿桶那个位置。他躲开妹妹,到尿桶边看了看。那里散发出浓烈的尿骚气,地上跟墙脚还有斑斑点点的白碱,像白霜无耻地钻进了屋里。尿桶里自然没有秘密,这用不着查看。大宝看到离尿桶半米远的地方,立着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兽不像兽,尺把高,生满绿锈。用手轻轻敲打,居然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很清脆。平时,谁注意这个陈旧的把戏呢?爷娘捡了一世的破烂,把屋子也装扮得破烂起来。东一堆,西一扎,南一箱,北一捆,像在搞展览。

这时,大宝蹲下来,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古怪的东西。心想,这难道就是爷老倌留给我的宝物吗?既然是宝物,为什么丢在地上?竟还放在尿桶边?所以,大宝怀疑爷老倌是不是指错了。

大宝爷娘捡破烂,勉强糊住四张嘴巴。每天回来,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沮丧。大宝胃口不行,每次从爷娘身上闻到杂物混合的气味时,就想呕吐,像怀肚婆。大宝早已没有读书,也不寻事做。爷娘叫他发扬传统捡破烂,大宝惊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叫我捡破烂?我不去,怕人家嘲笑。

爷老倌生气地说,哎,你个化生子,是肚子重要?还是脸面重要?如果我跟你娘老子死了,看你们不饿死去?

大宝的脾气犟,说,饿死就饿死,饿死我也不捡破烂。

爷娘死了,大宝仍然不捡破烂,好像坐在屋里就有吃的。二宝急了,说,哥哥,你不捡破烂,我就读不成书了。大宝不屑地说,读不成书,嫁人。二宝说,我还只有十一岁嘞,怎么嫁?大宝说,娘卖胡子的,如果是过去,五六岁的妹子就当童养媳了。那么,你的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了。二宝哭着说,哥哥,你好狠心嘞。

本来,大宝还是想捡破烂的,不然,屋里揭不开锅。只是爷娘捡破烂已经让他丢了面子,如果重操祖业,就更丢面子。那伙伴们不会喊他大宝,喊什么?喊破烂崽。

大宝无计可想,去找姨妈。姨妈住在另一条街上,不远,两里路。大宝哭丧着脸说,姨妈,我爷娘过了,妹妹还要读书,屋里过不下去嘞。

姨妈的家境好,姨夫是司机,姨妈在蔬菜公司当会计,只有一个崽。这个家,姨妈说话算数,所以,姨妈无需跟出车在外的姨夫商量,说,那我每月拿点钱给你,好吗?

大宝点点头说,好。

姨妈又说,大宝,你也有十六七岁了,还是要寻事做。

大宝点点头说,好。

有了姨妈的资助,大宝每天等妹妹读书去了,把门锁掉。对二宝说,他去寻事做,叫她中午跟晚上到姨妈家吃饭。

二宝嘟着嘴巴说,那姨妈愿意不?

大宝说,怎么不愿意?你是她外甥女嘞。不然,她每月还拿钱给我们做什么?

二宝放学到姨妈家吃饭,姨妈觉得奇怪,她跟大宝没有说过二宝吃饭的问题,二宝怎么来了呢?问二宝,大宝没有煮饭菜吗?

二宝说,我哥哥寻事做去了。

姨妈一听,心里舒服,觉得大宝还不错。爷娘过了,人也懂事了。二宝要来吃饭就吃吧,添双筷子就是。

其实,大宝根本没有寻事做。他是个懒骨头,哪会寻事做呢?有了姨妈的资助,二宝的吃饭问题又得到了解决,他还有什么操心的呢?所以,大宝每天在街上游荡,有趣或无趣的事情都要凑近看看。实在累了,就缩在公园的石椅上睡觉,像流浪者。当然,大宝有时还做美梦,梦到自己发了大财。原来,那个古董很值钱,他把它卖给了外国人。所以,大宝成了宝庆第一个富人。接下来,当然是讨婆娘。婆娘是哪个?花鼓剧团最乖态的王妹子。成亲那天,王妹子坐着八人大轿,唢呐声炮仗声,把宝庆城都闹翻了,观看的人像蚂蚁般。他还记得,进了洞房,他想跟王妹子打啵,却怎么也打不成器。娘卖肠子的,他嘴巴伸过去,王妹子就后退一步。嘴巴再伸过去,她再后退一步。大宝发脾气地说,老子明媒正娶,你为什么要躲呢?是不是早就让别个开了苞?王妹子竟然拍桌打椅,说你哪是明媒正娶?分明是你把我抢来的。吵着吵着,大宝从美梦中醒过来,仰望着铜钱般的绿叶,十分沮丧。

沮丧归沮丧,大宝却很固执。他认为,虽然好梦暂时还没有成真,而爷老倌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他不会留个分文不值的破烂给我吧?爷老倌肯定明白古董的真正价值,只是还没有到它的显赫之日吧?所以,尽管日子过得有一寸没一寸,大宝心里还是轻松的,没有大的压力。他似乎预测得到,希望肯定在前头埋伏着的。

当然,他早已把古董擦干净,放在柜里锁起来,担心贼牯子光顾。大宝每天回家都要打开锁,把古董搬出来,放在柜上,对着古董作揖。嘴里念念有词,古董嘞古董,我大宝这一世就靠你了。你如果分文不值,我大宝干脆跳河算了。如果你价值连城,我大宝永世不会忘记你的。念罢,又把古董锁进柜里。总之,大宝把赌注押在古董上,什么事也不做,日日闲耍。

有一天,姨妈在街上忽然碰到大宝,问,哎,你不是在做事吗?

大宝反应很快,说,我是在做事,我在帮师傅报丧,他爷老倌刚落气。

姨妈哦一声,不再怀疑。

大宝很大气。街坊们如果有了好事,比方说某人招工,某人工资长一级,某人亲戚送来礼物,等等。别人都眼红,都要叽叽喳喳地议论,好像也要在人家的好处中分一羹,大宝却从不眼红。路过时,不屑地朝人家扫一眼,心里说,嘁,你们那个好处算什么卵?到时候,我会叫你们吓一跳的。

后来,有个招工指标落到大宝脑壳上。街道的人看他可怜,爷娘双亡,又有个妹妹,没有经济来源,所以,通知他检查身体。大宝问,哪里招工?人家说,水泥厂。大宝说,我去做哪行?人家说,烧水泥。大宝一听,摇头说,那我不去。水泥厂他很清楚,灰尘弥漫,哪个不像个灰人?听说还会得矽灰病,那等于慢性自杀。所以,大宝说,那我不去。又说,让发伢子去吧,他屋里蛮困难。

一副雷锋的样子。

一晃十来年。大宝已经二十八了,妹妹早已嫁人生子。大宝虽然做了舅舅,却还是个光棍,也不怕别人嘲笑。如果有人说,大宝,床铺空半边嘞。大宝自嘲地说,哎呀,抱着枕头睡嘞。

让人哭笑不得。

其时,一股收买古董之风忽然在小城刮起来,来势凶猛。许多人都想发祖宗财,所以,急切地在屋里翻箱倒柜,或挖地三尺,看祖宗是否在墙壁夹层或地下藏了宝物。当然,还包括屋檐下的石板下面。这条小街也不例外,许多人像文物专家,挥着锄头在屋里挖,或拿着粗铁丝在墙壁缝里戳,或是往天花板上找,唯恐忽视了某个角落。而且,还有一些贼眼样的人来到小街,逐户地问是否有古董卖,像搜集情报的特务。

面对这个闹热的形势,大宝很沉得住气。他预感自己就要撞大运了。却不性急,即使有人来问,他也摇头说没有。大宝看不惯那些贼眼样的人,觉得他们像骗子,靠不住。万一把古董卖给他们,自己还不晓得吃多大的亏。

大宝在等待最佳时机。

一天,有个收古董的来到大宝屋门口,笑笑地问他有古董没有。大宝抬眼一看,觉得这个中年男人长得顺眼,不是贼眼样的那种人。脸白嫩,五官端正,黑绸缎衣。

大宝终于动了心,说,哦,那我拿个东西给你看。

大宝把古董拿出来,递给对方。那人接过古董仔细看,眼光渐渐放亮。然后,坦诚地说,我不瞒你,这个是真家伙。你如果想卖,就开个价。

大宝激动地问,哪个朝代的?

那人说,宋朝。

那人还说这个古董叫什么尊,四个字,很拗口。大宝没有记住,心想,管它是什么尊,能够来钱就好。

其实,大宝嘴上虽然哦哦的,心里却没有底,不晓得开什么价。当然,肯定要从万字起价,如果没有上万,自己守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上万,又能吓倒哪个呢?连自己都吓不倒。那么,到底是一万?还是三万?到底还是五万?还是多少呢?大宝犹豫地搓着双手,看一眼那人,又看一眼古董,半天没有说话。如果说少了,那就吃了大亏。如果狮子大张口,对方又不会答应。如果他不答应,价钱谈不下来,还不晓得哪天才能卖出去。难道等到七八十岁吗?到了那个年纪,拿着钱还有卵用?走不动,吃不得,也穿不得。再说,如果还不出手,拿什么讨婆娘?街坊们都说,他是打光棍的命。娘卖肠子的,他不服这个气,早就想打个翻身仗了,吓死那些狗卵。

大宝不懂古董,所以,犹豫半天,才小心地说,你先开个价吧。

那人倒也痛快,递烟给大宝,说,好,九万。

大宝一听,既惊又喜。天老菩萨,九万,这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嘞。当时,大宝拼命地克制住自己。他明白,一定不能流露出半点欣喜,让对方抓住弱点。所以,他显得很沉着,试探地说,哎,还要往上加点吧?

那人扫一眼破屋子,好像起了怜悯之心,果断地说,好,再加一万,不能再加了。

十万。哈哈,大宝多说一句,就多了一万。那种痛快跟愉悦,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大宝终于把手一摊,说,钱呢?

那人嘿嘿地笑着说,不会少你的。哦,你要不要跟家人商量?你能够做主吗?

大宝拍着胸脯说,我不做主,哪个做主?我人一个,卵一条。

那人又笑,说,那你跟我去银行吧,你办个存折,我把钱存到你帐上,好吗?

大宝说,那等你把钱打到帐上,我们再回来拿古董,好吗?

那人说,你这个人好谨慎的。

大宝得意地笑起来。

两人走出小街。那人说他先去旅店,还有个伙伴在等着。大宝陪他到旅店,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等。不久,那人提着一个麻袋走出来。大宝惊讶地说,麻袋里装的都是钱?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两人到银行办好手续,大宝拿着存折,心里跳得非常厉害。老子第一次有了存折,第一次就是他娘的十万,这是假不了的。大宝把存折小心地放进口袋,一只手还紧紧地捂着,生怕掉出来。回到屋里,大宝把古董拿给那人时,还是有点不舍,毕竟古董放在屋里多年了。

等那人走了,大宝把崭新的存折摆在爷娘遗像前,跪在地上,又磕头,又作揖,激动地说,爷老倌啊,你给我留下的古董,值十万嘞。爷老倌,你眼光太厉害了。现在,你跟娘老子不要操心了,我过得蛮好的,马上就要讨婆娘了。

在那个年代,十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是个吓死人的概念,是个普通人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总之,大宝有了钱,飞快地把婆娘讨了进来,讨的是牛轭街的张妹子。张妹子十八岁,比大宝小十岁。大宝觉得,这个十字跟他很有缘分,讨个婆娘小十岁,卖个古董也是十万。大宝把屋子装修一新,添置了家具,然后,大办喜事。

大宝的喜事是小街上最闹热的,光酒席就办了三十二桌。

这一来,让街坊们吓一大跳,大宝成了小街上的第一个富人。

成了富人的大宝,更不想出去寻事做了。他想,这十万块钱,足以让他开销了。

多年后,大宝的两个崽女大了,读的读大学,读的读高中。大宝还是没有寻事做,每天打牌,输赢不多,算是消磨时光吧。所以,十万块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幸亏张妹子在银行,工资高,屋里还能对付得下去。当然,张妹子后来也有了怨言,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坐在屋里吃闲饭,不像话。

大宝反驳说,有什么不像话的?没有我那笔钱,我们能够过下去吗?

张妹子说,这么多年了,还剩下几分钱?那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亏你还好意思挂在嘴上。现在,亿万富翁多的是。

大宝来了脾气,那你嫁给亿万富翁,好不?

所以,夫妻关系就不怎么样了,吵闹已是常事。张妹子仗着自己在银行,所以,脾气也拗,说,你再这样下去,我要跟你离婚。大宝气呼呼地说,不离的是我崽。

当然,吵归吵,也不见离婚。

有一天,大宝懒在沙发上看电视,偶然看到古董拍卖会,不由睁大眼睛看。这时,奇事发生了,他看到了自己卖出去的那件古董。开先,他还以为看错了眼,揉揉眼再看,硬是没有错,肯定是自己出手的古董。

虽然古董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它换来的十万块,也只剩下几个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他听到拍卖师说了个底价,猜是多少?娘的脚,一起价,竟然五百万。

当时,大宝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天啦,五百万起价,这不是做梦吧?

然后,大宝又看到举牌子的人放肆举,每举一次加二十万。举到最后,一个女的把牌子高高一举,一千万。

然后,拍卖师兴奋而有节奏地数着一,二,三。再把锤子重重地一锤,一锤定音。

大宝简直蠢了,好像不相信样的。他怔怔地望着电视机,以为它是假的,还犹疑地走过去摸了摸。

这时,张妹子回来了,大宝发癫样地大叫,我的爷,一千万嘞——,我的爷,一千万嘞——

张妹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挎包往沙发上一丢,恼怒地说,千你娘的千,万你娘的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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