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丨抗战烽火中的南岳弦歌(10-11)

2016-10-12 11:35:2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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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祝融峰)


抗战烽火中的南岳弦歌(10-11)

作者丨甘建华


柳无忌是近代著名诗人柳亚子的哲嗣,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对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均有深入研究,撰述译编中英文著作三四十种。1945年赴美国讲学,从此定居海外。他在国内讲授西方文学,在美国则讲授中国文学,为中西文化交流起了一个桥梁作用。1987年11月24日,他在美国加州孟乐公园撰写回忆录《南岳山中的临大文学院》,文中说:“山居生活单调,最初几个星期天气尚佳,教授与学生中游山的兴趣甚大。就连不善走山路的我,也曾登祝融峰观日出,去水帘洞赏瀑布。比较方便的是跑一小段路到南岳市蹓跶,有市场、庙宇、图书馆,中国旅行社招待所可以歇脚。”

南岳是儒道释三教文化交汇之地,书院成群,宫观遍目,寺院林立。南岳大庙是中国江南最大的古建筑群,有“江南第一庙”“南国故宫”之称,四方朝拜者众,常年香火不息。南岳山势蜿蜒,群峰骈列,岩壑分明,林木葱郁,风景绮丽,自古即为天下名山。清人魏源《衡岳吟》中说:“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其中又有四处美景号称四绝,这就是祝融峰之高、方广寺之深、水帘洞之奇、藏经殿之秀。

师生们课余之暇,不时结伴在山上山下访胜怀古,钱穆甚至“以游山为首务,或结队同游,三四人至数十人不等,或一人独游,几乎常日尽在游山中。足迹所至,同人多未到,祝融峰又屡去不一”。“又一清晨独自登山,在路上积雪中见虎迹,至今追思,心有余悸。”

南岳山上曾有成群结队的华南虎,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南北朝时,佛教开派祖师慧思和尚得虎之助,在般若寺(今福严寺)开掘了一口虎跑泉,至今溪流潺潺泉水叮咚。据新《南岳志》记载,上个世纪60年代后期,南岳山上的老虎才基本绝迹。到了我这一辈,只能在动物园中见到王者归来了。

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北大中文系四年级学生何与钧,在白龙潭瀑布处攀山游玩时,不慎从岩石上失足,坠于崖底,抬至南岳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白龙潭陡峭高峻,水流一泻而下,吸引了许多寻胜探幽者。“白龙潭”三字有题写者姓名,字已漫漶不清,我只认出最后一个“琰”字,打电话问讯衡阳市诗词学会会长旷瑜琰,回答说不是他写的。又问南岳地方文史专家罗步庵,他也不知道,猜想可能是民国年间某人所写。再问“注意!此地已跌死12人”谁写的,说是大概上个世纪50年代就有了,之后又有人在此殒命。我拍照时特别小心谨慎,拨开右边小径上的茅草、荆棘、乱木,冒险差不多下到了潭底,抬头一望,根本看不到顶。

“游山五岳东道主”,临大文学院的教授们乘兴写出不少寄兴寓情的诗篇,虽然都在春秋鼎盛的中年,诗词却伤时而不忘己任。这天正是秋冬交替时节,枫叶火红,杉枝墨绿,钱穆、朱自清、冯友兰等结伴游览方广寺,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曾在此结兵举起抗清义旗。方广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503),后屡废屡兴。它离停云楼有十几公里,得翻过好几座大山,深邃幽雅,古木森森,银泉淙淙,周围八座山峰如莲花瓣瓣,方广寺就是莲花之蕊。朱自清诗兴大发,边走边吟《南岳方广道中寄内子》:“勒住群峰一径分,乍行幽谷忽干云。肝肠也学青峰样,百折千回却忆君。”这“百折千回”的精神,又岂止仅仅是“寄内”呢?

方广寺右侧有个二贤祠,正房名曰嘉会堂,悬有一块“一会千秋”的木匾。它始建于明代嘉靖十八年(1539),系翰林院编修、江西永新人尹台捐资,用以纪念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张栻乾道三年(1167)十一月的方广之游。冯友兰“怀时贤之高风,对当时之巨变,心中感发,不能自已”,于是吟诗两首:“二贤祠里拜朱张,一会千秋嘉会堂。公所可游南岳耳,江山半壁太凄凉。”“洛阳文物一尘灰,汴水繁华又草莱。非只怀公伤往迹,亲知南渡事堪哀。”之所以说南渡事哀,是想起永嘉之乱晋人、靖康之变宋人南渡的往事,于是倍感“半壁江山太凄凉”,的确道出了当时知识分子的沉痛心声。朱自清对这两首诗十分赞赏,后来学生们召开诗歌朗诵会,他以深沉微颤的声调朗诵,有学生当即恸哭失声。

1938年1月31日,农历元日,也就是春节这一天,南岳山中长久阴雨连绵之后,天公放晴,人们的心情也格外舒畅。一大早,朱自清、浦江清等六七人,登山往游观河林。观河林实为观河禅林,观什么河呢?我想应当就是前方天际隐隐一线白色的湘江吧。从邺候书院东侧一条小路下去,大约两公里处的山凹内,就是观河林当年的遗址,也就是现今的常在庵旁边。唐代有名的懒残大师、李泌宰相在此都应有足迹可寻,明末著名诗僧石浪破门曾在此修持二十余载,狂草学怀素几可乱真。王夫之丁亥(1647)春曾往谒并留诗:“潜圣峰西携杖来,龙腥犹带古潭苔。祝融瞒我云千尺,持向吾师索价来。”1932年11月初,蒋介石、宋美龄到此一游,观赏了寺侧巨石上破门所书“石浪”二字。不知道朱自清、浦江清等人缘何春节来此游玩,从事后所写长达四十二韵四百二十言的诗中,我也没有看出个端倪,好像没有预约,纯属说走就走的壮游。“晓发读书堂”之后,他们也不像现在的游客需要购买门票,径自拄杖在云雾之中穿行,迤逦而上一个多时辰,到了半山亭,再谒紫竹林道院、邺侯书院,转悠着便到了观河林。庵中只有一个80岁的老尼,见到施主来了欢喜得紧,赶忙端出果盘,请他们品尝新橙、风栗。老尼自称湘潭人,哪年剃度的已记不清了,在这山中待了50年,那些徒弟们都先她而去,自己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呢?因为“非关修养勤,菩萨锡福祉。”正月初三,朱自清、浦江清合作完成了《元日南岳观河林纪游联句》,这首长诗生峭艰深,而又声气相投,仿若韩孟联句,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说来十分凑巧,就在前几天,我去湘潭大学拜访著名旅游学者刘建平教授,谈起南岳人文历史和长沙临大文学院,他说自家世居南岳,本来姓旷名向宇,“文革”中其父因保护南岳大庙而遭受迫害,他要入读小学只得改随母姓。外祖父刘湘莲是延寿村人,家在昔日观河林一带,曾经见过朱自清、浦江清诗中所写的那个老尼,她的名字叫梵音。


十一

在惊恐不安与悲伤郁闷的气氛中,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柳无忌《南岳山中的临大文学院》一文说:“消息愈来愈坏:南京失守,长沙遭轰炸。号称世外桃源的南岳山中,也受到再次空袭警报的威胁,铿锵的锣声打破了山居的沉寂。”

梅贻琦12月15日来岳视学,带来了蒋介石要到南岳的消息,文学院要迁往他处。17日,学生决议说,愿往长沙。23日,传出将迁到桂林的消息,学生情绪低落,一时众说纷纭。24日,圣诞节前夕,冷冷清清的,只有晚餐时燕卜荪哼唱几首洋歌,聊以点缀洋节,教授们则面面相觑,一个个心情落寞。25日,教授们也倾向于学生的意见。28日,校方决定迁长沙。据说蒋介石不愿让学校迁来迁去,最后教育部下令将长沙临大迁到昆明,与叶公超不无关系。叶公超向北大校长蒋梦麟建议,沿海已被封锁,图书仪器不容易进口,不如迁往云南边陲,那儿的滇越铁路可通海外。教育部一听有理,遂不顾湖南省府主席张治中的再三挽留,上书蒋介石并很快得到批准,于是继续完成“五千年历史上空前的知识分子大迁移”(赵瑞蕻《离乱弦歌忆旧游》)。

消息传到南岳山中,已是1938年1月17日,直到25日学校才正式宣布。四年级学生大多数已经修满学分,希望学校能提前给他们发毕业证书,就地毕业。叶公超负责给他们做了一个专题报告,劝说他们去云南完成学业,大部分人听了他的话。

1月30日,旧历除夕,师生们开了一个热热闹闹的联欢会,以今朝之酒消解今朝之醉。哲学心理教育学系四年级学生陈传方,人称“大个子苏州佬”,带着同学们编写并贴出了许多春联,朱自清、叶公超看后夸赞不已。

闻一多当天在长沙,家信中说:“校方津贴六十余元,但有多人将此款捐助寒苦学生作津贴,此事系公超发起,我将来恐亦不得不捐出,如此则路费须自己担负矣。”后来得知,全校共有51位教授行此善举。

临大文学院院务委员会于2月9日撤销。2月20日(正月廿一日),柳无忌离开南岳时,教授中已走了一半以上,在学校门口送他的只有朱自清、浦江清两位。“回首两月前此间人才云集的盛况,不觉凄然。”其他教授都走了,唯有罗皑岚因为家在南岳附近的湘潭,考虑家庭人口多,不便远行,便留居湖南,以后就在湖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学院教书。

从湘入滇求学者878人,师生们主要走三条路线。一条是陈寅恪等人所走的香港、越南路线,经广州、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市,再坐火车到昆明,大多数教师、家眷及部分女同学也选择这条路线。陈氏长女流求《回忆我家逃难前后》说:“离长沙时已经霜冻,经衡阳搭长途汽车,途中抛锚,走走停停,星夜投宿零陵县。入夜米糖开水的叫卖声,提醒我们逃难的路程已由辽阔的华北平原到达祖国富饶的南方了。”

一条是广西、越南路线,朱自清、冯友兰、钱穆、汤用彤、贺麟等十多人,从长沙乘坐汽车经过桂林、柳州到南宁,再经镇南关(现在的友谊关)到越南河内,最后顺滇越铁路到达昆明。经济条件较好的男同学和少数女同学也选择了这条道路。途中,朱自清作绝句四首,其中一首与南岳有关:“招携南渡乱烽催,碌碌湘衡小住纔。谁分漓江清浅水,征人又照鬓丝来。”朱自清的湘衡情结,也是那一批暂驻足衡山湘水的学人共同的情怀。

一条是闻一多、黄钰生、曾昭抡(曾国藩胞弟曾国潢曾孙)等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其中教师11人,军训教官和医官各3人,学生284人,由国民政府指派中将参议黄师岳担任团长,2月19日自长沙开拔,4月28日抵达昆明东郊,全程1671公里,其中步行1300公里,实现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壮举。有人甚至把它与毛泽东领导的红军长征相比,称之为“文化长征”,赞之“为中华民族转移和保存了赖以赓续香火、发展未来的科学和教育的命脉”(刘克选、周全海《大师·大学》)。在湘西沅陵一个风雪弥漫的夜晚,北大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向长清、南开心理学系三年级学生刘兆吉,向闻一多先生诉说了到达昆明后要组织一个诗社、出版诗刊的热切愿望,并且恳请闻先生担任导师。闻一多虽然很久不写诗了,但仍关心年轻人的创作活动,便欣然同意了。到了蒙自后,他们又邀请朱自清先生为诗社的导师,嗣后成立了西南联大有名的南湖诗社,发展了20多名社员,穆旦、赵瑞蕻等加盟其中。

或许是上苍有意的安排,那天我有幸进入了临大文学院故址,得以管窥了它的旧时容颜。尽管错过了暂居南岳山中的大师们,片片落叶倒是旧识。顺着山坡一路往下走,仿佛走在1937年的秋冬时节,空气中有雪花浮动的愉悦,许多欢快的身影在眼帘中跳动。走过古松翠柏环抱的福音桥,我仔细端详了蒋介石民国二十七年的题字。桥下的溪流清脆激昂,沿着翠绿的山崖边缘飞堕下去,化成一条常年飞舞着梅雨阴寒的瀑布,这就是声名烜赫的白龙潭。步出那道神秘的大门,我好像看见那个外国人独自在瀑布上方一块平滑的大青石上徘徊,不断地抽烟,看书,或是不停地匆匆来去,似乎十分欣赏南岳山中美丽的风景。我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嗨,您好!燕卜荪先生!”他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我,随即绽露出一个欧洲式的笑容,很快雾化为一团粉红色气体,渐渐飘逝远去。

回眸探望南岳主峰祝融峰,远远地处在青黛碧萝之中。喔,对了,那个时候,它的海拔是1290米,如今是1300.20米,据说还在不断地增长之中。


(原载《书屋》2016年第2期、《湖南报告文学》2016年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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