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逃跑

2016-10-11 16:16:43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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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   跑

作者丨姜贻斌



当年,我父亲想把刘大隆狠狠地搞一家伙。

刘大隆是知青,我父亲是队长。队长要搞一个知青,还不是像掐一只虱婆?

况且,刘大隆的确错了。

他偷了队里的四个萝卜,却不幸被李三牯发现了。公正地说,偷队里萝卜的,不止刘大隆,很多人都偷过的。何况。他又是初犯。按说,李三牯也没有必要告发刘大隆,李三牯自己也偷过两回。再说,刘大隆家里很背时,父亲挨批斗,娘老子自杀,实在是太可怜了。还有,刘大隆种的菜蔬很不景气,没有吃的,这才逼着他去偷萝卜。可以想见,李三牯如果看到是别人偷萝卜,他肯定会睁只眼闭只眼的,而恰恰碰到的是刘大隆。

所以,这就该刘大隆背时了。

李三牯很讨厌刘大隆,这是刘大隆曾经得罪过他。怎么得罪呢?刘大隆虽说家里很苦,那种知青的派头还是有的,至少还有一双蓝色的回力球鞋,八成新吧。这在乡村,算是比较高级的东西。而麻烦呢,就恰恰出在这双八成新的球鞋上。有一天,李三牯讨好地对刘大隆说,刘知青,我今天要去相亲,你能不能借球鞋给我穿?晚上回来就还给你。刘大隆扫一眼李三牯的双脚,问,你穿好多码的?李三牯举着四个邋遢的手指头,说,四十。刘大隆听罢,遗憾地说,哦,那你穿不得嘞,我球鞋是四十二码的嘞。其实,刘大隆是不想借给李三牯。想起李三牯那双粗糙多皱的脚板,套进柔软的球鞋里,内心竟有如刀割般的感觉。这时,李三牯没有再说话,无奈地抓了抓癞子脑壳,很不高兴地走掉了。李三牯边走边想,娘卖肠子的,鞋子长一点,有什么卵关系呢?老子不晓得塞棉花吗?这个姓刘的,真是个小气鬼。当然,作为刘大隆来说,他不借球鞋,也是有道理的。平时,他在乡下都舍不得穿球鞋,很爱惜,一定要等到回家时才穿。你说,他这样看重这双球鞋,又怎么舍得借给那个邋遢鬼穿呢?

仅仅由于这个原因,李三牯告发了刘大隆。

李三牯是向我父亲告发的。

当时,我父亲坐在屋里,从烟袋里拈烟丝,像拈金子样的撒在烟纸上,说,你看到了吗?

李三牯伸着疤疤粒粒的癞子脑壳,说,我没有看到,怎么向你告发?

我父亲把烟纸送到嘴巴边,伸出腥红的舌子舔了舔,说,那你怎么不把他跟物证带来呢?

李三牯鼓大眼珠子,说,队长,你是不是怀疑我冤枉他?刚才,我看到刘大隆偷萝卜,他还认了错的。还当着我的面,把萝卜送到牛栏让牛吃了,你要我哪里还能把证据搞来呢?

我父亲点燃喇叭筒,巴一口,暂时没有表态。其实,我父亲的内心是很矛盾的。如果我父亲跟刘大隆没有意见,是根本不想搞刘大隆的。我父亲也明白,偷队里萝卜的,不止他一个,所以,是完全可以放他一马的。而我父亲,恰恰也对刘大隆有点看法。

其主要原因,是为了一个像章。

那时候,人人胸脯上都挂着毛主席像章,只是大小不一,质材不一而已。刘大隆呢,却挂着一个很大的像章,金黄色的,铝质品,起码有小饭碗般大,很耀眼。当时,在全小队来说,肯定是最大的。甚至,在全大队来说,也是最大的。我父亲想,老子是队长,挂的像章也应该是最大的——以前他挂的像章的确最大——而刘大隆戴着这个像章来插队,我父亲的像章就小多了,甚至没有刘大隆的三分之一大。所以,我父亲看准了刘大隆的像章,希望能够跟他兑换。父亲的这种做法,在那个年代来说,并没有充满血腥跟残酷,却也是无理跟霸道的。他轻浮而傲然地认为,刘大隆肯定会答应的。你在老子手里扒饭吃,往后招工读书,还要靠老子帮忙。老子跟你换个像章,又算什么卵呢?

有一天,我父亲叫住掮起锄头出工的刘大隆。他把自己胸脯上的像章取下来,想递给对方。刘大隆放下锄头,眼里放出迷惑,不明白我父亲的意思。所以,刘大隆并没有伸手去接。我父亲呢,又用眼睛瞄了瞄刘大隆胸脯上的像章,再把手中的小像章朝对方扬了扬。我父亲觉得,刘大隆这下应该明白了。

刘大隆当然明白了,却没有答应。他咧开宽大的嘴巴,憨厚地笑了笑,摇摇头。然后,掮起锄头朝田间走去。当时,我父亲简直气坏了,娘卖肠子的,这样的小事他都不答应,以后还想不想招工读书了?我父亲怔怔地望着刘大隆的背影,差一点要骂娘了。说实话,我父亲的心胸是比较狭窄的。所以,一直对刘大隆有意见。

我父亲明白,如果要搞刘大隆,刘大隆是吃不消的,至少会影响他以后招工读书。不搞吧,李三牯已经向自己告发了,别人也会说自己包庇刘大隆。再者,自己心里也过不去。娘卖肠子的,这么好的报复机会,不能看着它从手中溜走。

所以,我父亲准备把刘大隆叫来,印证一下。然后,罚他的工分,再发动群众批斗。我父亲认为,这个理由是很充分的。从小处讲吧,刘大隆偷萝卜,损害了队里的利益。从大处讲吧,刘大隆的父母挨批的挨批,自杀的自杀。他出身于这种家庭,发动群众搞他一下,也是很自然的。

按说,刘大隆很快就要背时了(当然,他已经算个背时鬼了)。这时,我父亲抽完烟,烟屁股朝地上一甩,忽然又改变想法,他居然生出了侧隐之心。他想,如果刘大隆经不起批斗跟罚工分,心理十分脆弱,然后,像他娘老子一样自杀了呢?那么,这个家不是绝种了吗?

我父亲一时犹豫起来,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搞刘大隆。这时,我父亲慢吞吞地走出屋门,想到茅室解溲。抬头一看,碰到大队长张更生从这里路过。我父亲叫声大队长,问他去哪里。张更生摸出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到公社开会。张更生说罢,准备继续赶路,忽然发现我父亲眉头皱皱的,顺口问我父亲有什么卵心事。我父亲望着张更生,犹豫片刻,终于把刘大隆的事情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详细。

然后,我父亲望着张更生,想征求他的意见。我父亲说,大队长,你说这个卵事搞还是不搞?

张更生一听,想都没有想,果断地说,搞,怎么不搞?像这种人,就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不然,他不晓得天好高地好厚。张更生边说边挥着拳头,然后,匆忙赶路去了。

望着张更生矮小的背影,这时,我父亲又有点后悔。他觉得,这件事情不应该跟张更生说的。这一说,影响就更大了。如果不搞刘大隆,张更生肯定晓得,最后连自己都下不了台。

我父亲清楚,张更生对刘大隆也是很有意见的。甚至可以说,张更生很痛恨刘大隆。为什么呢?张更生有个女,叫张秀美。名字倒是秀美,长相却很丑陋。个子只有一米三左右不说,两只眼睛里面还生了萝卜花,也就是医生说的翳子。眼睛里面生了萝卜花还不说,脸上竟然还生出满脸的麻子。你说,像这样的丑妹子,哪个男人愿意讨她做婆娘呢?本来,这也不管刘大隆的卵事。况且,又不在一个生产队。而偏偏这种事情,又缠住了可怜的刘大隆(由此可见,刘大隆是一个很背时的人)。当时,村里人看到刘大隆的家庭这样复杂,招工又没有希望,能不能讨得上婆娘,都是很难说的。所以,有好心人想给刘大隆做媒,耐心地劝他,你不如讨到张秀美算了,她爷老倌是大队长,你以后不会吃亏的。当时,刘大隆如果不答应,摇摇脑壳也就算了,人家不会见怪的。而刘大隆偏偏说出一句话,得罪了张更生。他说什么话呢?他说,这样的丑妹子,哪个鬼会要呢?很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嘞。

这句话,当然传到了张更生耳朵里。

当时,张更生的那个气愤,恨不能派民兵把刘大隆抓起来批斗,说他污蔑贫下中农子女,是拿资产阶级的审美观,来看无产阶级。张更生又冷静想,还是不能乱来,张秀美生得丑,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如果抓住刘大隆的这句话不放,狠狠地批斗他,效果肯定是不好的,反而会引起大家的嘲讽跟反感。人们会说他张更生这样搞刘大隆,是不是硬要逼他把张秀美说成是一朵花呢?这岂不是拱起屁股让人家戳吗?所以,张更生最后还是没有批斗刘大隆,只是把痛恨埋在心里。

刚才听我父亲这样一说,张更生当然怂恿我父亲搞刘大隆。

好,现在再来说说刘大隆吧。

当时,刘大隆偷队里的萝卜,被李三牯发现之后,他浑身发抖,吓得要死,赶紧把萝卜丢在地上,好像萝卜是自己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如果被别人发现,刘大隆可能还没有这样害怕,恰恰被李三牯看到了。刘大隆明白,李三牯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一定会向我父亲告发的。如果上次把球鞋借给他,今天肯定就不会有什么卵事了。所以,刘大隆很后悔,恨不能让时间倒流——今天是李三牯相亲的日子——那么,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把球鞋借给他。看来,今天自己是死在他手里了。当时,李三牯满脸凶相地说,你还不快点把萝卜捡起来?刘大隆乖乖地把萝卜捡在手里,以为是叫他拿着证据,一起去见我父亲。刘大隆脸色惨白,望着手里的萝卜,恨不得一口把萝卜全部吞下去,毁掉证据。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经过队里的牛栏时,李三牯忽然说,哎,你把萝卜丢进去吧,我去向队长告你。这话让刘大隆一时显得有点轻松,所以,立即像甩手榴弹一样,把萝卜噗噗地丢进牛栏。萝卜被水牛逮住,嚼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刘大隆站在牛栏前面,迷惑地望着李三牯的背影。哎呀,他怎么叫我把证据毁掉呢?而且,不叫我一起去见队长呢?那他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毁掉了证据,他还怎么告我呢?即使告了,谁又会相信呢?

当然,刘大隆的内心还是紧张的。看着李三牯像鬼样的闪进我家,刘大隆惶恐得很,飞快地回到自己屋子,躲在门板后面观察。所以,我暂时搞不清楚的是,如果看到我父亲跟李三牯走出来,或者吹哨子叫民兵集合,刘大隆会不会逃走呢?又逃到哪里去呢?可以想象,刘大隆的那种等待是很漫长的。其结果呢,却让刘大隆颇感意外,他只看到李三牯从我家里走出来,一只手抓着脑壳上的癞子,身子一晃一晃的,然后,回家去了。却没有看到我父亲走出来。所以,刘大隆紧张的心理,暂时又得到了些许缓解。他不明白,我父亲跟李三牯为什么不来找他的麻烦呢?而且,他为像章的事情得罪过我父亲,难道我父亲不抓住这个机会搞他一下吗?他想,老谋深算的我父亲,是不是在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呢?

刘大隆躲在门板后面不敢离开,他不相信我父亲会这样轻易放过他。这时,他看到我父亲终于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抽烟,并不像很气愤的样子。我父亲浑浊的眼睛,悠闲地扫视着远处的田野,好像在欣赏田园风光。所以,刘大隆感到奇怪,猜不透这个狡猾的葫芦里面,到底装着什么闹药。

刘大隆很想让自己彻底放松,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却怎么也轻松不下来。

没过多久,刘大隆的眼珠子突然睁大,流露出惊惶之色。这时,他忽然看到大队长张更生走了过来,而且,跟我父亲打招呼。刘大隆希望张更生赶快走开,却不料,他没有立即走掉,而是跟我父亲在说着什么。刘大隆猜测,我父亲一定是在跟张更生说他偷萝卜的事情。这下更是坏事了,自己曾经说过张秀美嫁不出去的话,即便我父亲不想搞他,张更生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张更生很凶蛮,批斗人的时候,不是动手打,就是破口骂。

这样一来,刘大隆真正害怕了,眼睛乱睃。双腿一前一后微微地弓起来,两手抬在半腰间,好像在观察逃跑的线路。似乎又深知,逃跑是没有用的。跑到哪里去?钻进牛胯里面去吗?所以,那种姿势显得可笑而可怜。刘大隆看到张更生走了之后,我父亲上了茅室又回到屋里,仍然半天没有动静,他这才又落下心来,终于收回准备逃跑的姿势。当然,他的这种落心,并不是真正的落下心来。其实,那颗心还是悬在半空中的。总之,他痛恨李三牯那个癞子脑壳,也痛恨自己。如果那次把回力球鞋借给李三牯,可能就没有今天的害怕跟恐慌了。刘大隆明白,事情已无法挽救。这样看来,自己挨批斗已在所难免。他害怕挨批斗,自己父母亲挨批斗的情景终生难忘,简直太可怕了。不然,母亲怎么会走绝路呢?还有,大队开批斗会时,那些人被打得喊爷叫娘的镜头,也像过电影样的在眼前闪现。

刘大隆虽然害怕,毕竟还长着一个聪明的脑壳。这时,他从床下拿出回力球鞋,匆促地朝李三牯家走去。

李三牯坐在屋里打草鞋,看到刘大隆突然来了,惊讶地问,刘知青,什么事?刘大隆弯下高大的身子,不好意思地说,三牯,我对不起你嘞。你相亲的那天,我没有借球鞋给你,我真是该死。你最近要不要去对象家?如果去的话,你拿去穿吧。李三牯一听,明白刘大隆的来意,不屑地说,娘卖肠子的,你现在借给我还有卵用?我都相过亲了,幸亏人家张妹子没有计较我的鞋子。不然,我这一辈子会恨死你的。刘大隆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李三牯不耐烦地说,哎呀,你快走吧。反正你偷萝卜的事情,我已经告队长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刘大隆提着球鞋,萎缩地走出来。然后,站在禾坪上想了很久。其实,他这一招是来讨好李三牯的,想堵住李三牯的嘴巴。然后,让李三牯去堵我父亲的嘴巴,只说刘大隆偷萝卜的事情就算了,他也很可怜的,不如放他一马吧。谁知李三牯根本不吃这一套,所以,刘大隆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危险。刘大隆把球鞋放到屋里,又腾腾地来到我家。这时,我父亲在砌鸡窝,两手泥土。看到刘大隆走来,问他有什么事?刘大隆取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小心地陪着笑,说,队长,这个像章送给你吧。我父亲冷冷地哼一声,说,我有嘞,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你这个不是最大的吗?还舍得送我吗?说罢,不再齿刘大隆,埋头砌鸡窝。看着刘大隆不走,我父亲又说,你快点走吧,你的事情我已经告大队长了。

刘大隆脸色大变,忧郁地走出来,心脏噗噗地跳得好快。相对而言,没有借给李三牯回力球鞋,或没有把那个大的毛主席像章送给我父亲,这两者的严重性,都比不上说张秀美的事情。自己的那句话,深深地伤害了张家的自尊心,影响恶劣。所以,即使我父亲不搞他,张更生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刘大隆很伤脑筋,不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他没有料到,麻烦一个紧接着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麻烦更大。看来,惟有向张家赔礼道歉,才能消除这个麻烦。所以,刘大隆向我父亲借钱,买了两斤米酒,一包火炬牌烟,十二个鸡蛋,提着去了张家。

当时,张更生在喝酒,喝得满头大汗,眼珠子像发脾气的牛眼睛。刘大隆一看,有点胆怯,又不得不麻起胆子走进去。他把礼物轻轻放下,躬下腰身说,大队长,你在喝酒呀?

张更生鄙视地瞟他一眼,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到我在喝酒么。

刘大隆把长长的腰身弯得很低,说,那是那是。

张更生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屁事呀?

刘大隆说,请大队长原谅我年幼无知,以前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哼,你还年幼吗?十九岁了还年幼?张更生鼓起眼珠子望着他。又说,娘卖肠子的,亏你讲得出来嘞。在我们农村,像你这个年纪,早就生了崽女嘞。

刘大隆的腰身一直是弯着的,说,那是那是。

张更生望一眼桌子上的礼物,好像并不买账,说,我告诉你吧,你偷萝卜的事情,我到公社开会时,已经跟吴书记讲了。

刘大隆一听,急了。说,哎呀,他说了什么?

张更生满嘴喷着酒气,说,吴书记说了,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说明某些知青好吃懒做。哦,吴书记还问你家庭情况复不复杂。

刘大隆说,你怎么说?

张更生把酒杯一顿,我当然要如实说么。吴书记一听,拍起桌子说,你要给我搞他一下。

刘大隆听罢,脸色戛白,像忽然撒了一层石灰。他绝望地想,这个批斗,看来跑不脱了,东西也白送了。

刘大隆从张更生家里出来,想起吴书记那张严厉的脸宠,他内心里真正害怕了。

刘大隆清楚地记得,下乡的那天,知青们集中在公社开会。吴书记从大门往台子上走去,路过刘大隆的身边时,刘大隆正在小声地跟别的知青说,哎呀,这里是穷得鸟都不屙屎嘞。他说的这句话,恰巧被吴书记听到了。他转过脸,板着面孔盯了刘大隆一眼。然后,吴书记在讲话时,说,刚才我听到有个别知青说,我们这里的鸟都不屙屎,这分明是污蔑我们新农村。我们人都天天屙屎,鸟怎么不屙屎呢?我看,这是没有战天斗地的精神,是非常错误的论调,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批判。毛主席说过,穷则思变么。那天,吴书记抓住刘大隆的这句话一直在发挥。当时,刘大隆最害怕吴书记叫他站起来。所以,他把脑壳深深地埋在大腿间,不敢抬头。

现在,吴书记又晓得是他刘大隆偷萝卜的事情。看来,这场批斗真的不可避免了。刘大隆绝对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越搞越大,越来越严重。刘大隆的脑壳都涨大了,他拿手猛烈地捶打着脑壳,恨不能把它打瘪。他躺在床上反思,认为自己的毛病太多,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太小气。当时,如果把回力球鞋痛快地借给李三牯,今天不就没有卵事了吗?还有,当时如果把像章送给我父亲,不也没有卵事了吗?二是嘴巴子太多。当时,如果不评价张更生的女,哪里还有这个麻烦呢?至于张秀美能不能嫁出去,管自己卵事。自己家里已是很惨了,还去操人家的闲心做什么卵呢?还有,当时如果不说这里的鸟都不屙屎,吴书记会发火吗?

现在,刘大隆老是产生幻觉,看到威风的民兵背着枪来抓他了。所以,刘大隆时刻处于一种逃跑的状态。很明显的是,刘大隆以前出工都是穿草鞋的。现在,竟然穿着那双回力球鞋,似乎一点也不心痛它了——其实,他是为了便于逃跑。出工时,他挥着锄头,眼睛却在四周张望,神色紧张,惊恐。似乎只要有背枪的民兵出现,他就会丢下锄头,拼着老命逃跑。

有一天,我们细把戏在田埂上扯鱼草,大人们都在插秧。刘大隆也不例外,锉下高大的身子,左手拿着一把绿油油的秧苗,右手在一蔸蔸地插秧。他插秧不太熟练,所以,他的身姿显得很笨拙。我发现,他插几蔸秧,眼珠子就要抬起来往小路上扫,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当然,像插秧,刘大隆就不能穿球鞋了,把它摆在田埂上。

这时,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两个背枪的民兵,他们边说边走。其中一个大概说了什么笑话,另一个仰头大笑。刘大隆一看,赶紧把手中的秧苗往水田一丢,神色极度慌张,大步从水田中走出来,走出哗哗一片水响。然后,拿起球鞋,突然沿着田埂疯狂地奔跑起来。当时,大家都没有在意,以为他要解溲了,朝村子里跑去。往常人们解溲,也都是这样奔跑的。我却发现,刘大隆并没有朝村子跑,而是往小路的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这时,我喊道,你们快看,刘大隆跑了。

人们纷纷直起身子看,露出惊讶的目光,不明白刘大隆跑什么鬼。我父亲生气地说,他怕是发神经了吧?他难道没有看到这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吗?我父亲没有叫人去追刘大隆。大忙季节,哪里抽得出人手?所以,人们议论一阵子,继续弯腰插秧。好像刘大隆即使癫掉了,也不管大家什么卵事。

那么,刘大隆跑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要跑?难道是看到民兵来了吗?

其实,两个民兵并不是来抓他的,他们慢吞吞地走到坳上的村子去了。

直到夜晚,刘大隆还是没有回来。我父亲巴着喇叭筒,说,娘卖肠子的,这个家伙难道跑到屁眼里去了吗?

我说,爷老倌,你要派人找找吧?

我父亲哼一声,说,天宽地宽,到哪里找?

那天晚上,我想,刘大隆跑到哪里去了呢?他难道就这样消失了吗?我的这种预感很强烈。

第二天上午,细把戏们仍在扯鱼草。大人们仍在插秧。原本空荡荡的水田,像走来了一床床嫩绿的毯子。这时,小路上突然响起锣鼓和铡钹声。我们一看,只见一队人马闹热地往我们村子走来。

哦,这是哪里的?难道有什么喜事吗?

走近一看,原来刘大隆穿着回力球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红光满面,胸脯上还戴着大红花。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家伙不是逃跑了吗?怎么又被一群陌生人拥戴而归呢?

当他们走到田间时,刘大隆身边一个两眼鼓突的男人说,小刘,你们队长是哪个?

刘大隆微笑着朝我父亲一指。我父亲这才明白是来找他的。所以,洗洗手,走出水田。

这时,眼睛鼓突的男人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父亲的手,激动地说,我是光明大队七小队的队长,姓陈,陈明星。我们今天来,是要感谢你们培养了这么好的知青。

我父亲一头雾水,惊愕地看看刘大隆,又迷惑地看看陈明星。

陈明星拿出烟,递一根给我父亲,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小刘在河里救起了一个细把戏。他自己呛了不少水,昏迷过去了。我们马上把他抬到牛背上,这才把他抢救过来。我们问他叫什么,是哪个队的。他始终不肯说,穿上球鞋还想跑。我问他到哪里去,他始终也不肯说。我想,他是想做一个不留名的英雄吧?我们当然不准他走。你们晓得细把戏是谁家的吗?嘿嘿,是公社吴书记的满崽。所以,我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吴书记。吴书记很激动,问了问情况,叫我们一定要敲锣打鼓送他回来。并说,还要奖励他。公社呢,还要树立他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

陈明星说罢,叫人把奖品拿过来。那是一套崭新的毛主席著作——也称为雄文四卷。他把奖品郑重地送到刘大隆手里,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我父亲说,吴书记的意思是,奖品的钱归你们出。

我父亲连连点头,说,该我们出,该我们出。



(本文原载2015年《辽河》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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