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十二)

2016-10-08 17:49:01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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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十二

午后,维萨里换了一件白色带浅灰色条纹衬衫,提着诊疗箱向梁府走去。阳光像大群蜜蜂嗡嗡嗡地追着他跑,将他围裹在一片明亮得晃眼的迷蒙之中。直到他走进梁府前厅的大门,那群蜜蜂像是碰见了天敌,倏忽一飞而散。

府内,阴凉像一张细细的网,收走了维萨里身上的汗水。这张网,仿佛一直密布在梁府的宅第之内,从天井壁沿长满的绿苔到檐角深处悬挂的蛛丝,从纤尘不染的祖宗牌位到磨得光溜溜的青石门槛……这张网无处不在。维萨里之所以刚刚感受到这张网的存在,一是天气渐热,与阴凉形成较大的反差,就像一把张到极致的剪刀;二是梁府此刻呈现出来的寂静,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连平日他经过长廊时,旁边玻璃窗内那微波般拂动的窗帘和窗帘后面闪过的人面都被寂静清空,每一个房间的窗帘都遮掩得严丝合缝。

他知道中国人有午休的习惯,但偌大府院看不到一个人影,完全被阴凉和寂静占据,还是令他为之一竦。他宛若行走在18世纪一座废弃无人的城堡内,只有一些早逝的阴魂透过卑湿的地面、沉厚的青砖与空气中异样的沧桑气息,与他劈面相遇。

直到走过那张圆形拱门,虽然寂静依旧,但维萨里体内的肾上腺素骤然上升,交感神经像一辆被发动起来的汽车,时刻准备加速,心跳收缩快得像停不下来的鼓点,呼吸急促如拉锯,血液奔涌似江河……他以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了整个梁家大院的空气状态与情绪构成,凝滞化作暗流的浩荡,清寂变成静默的交响。

东厢房门虚掩着,维萨里敲了两下,没人应。他侧身走了进去,绕过屏风,不见含香,只有四姨太睡在床上,床前踏板上放着一双粉红小鞋,薄薄的、尖尖的鞋面上一只绣着兰花,一只绣着梅花。他将诊疗箱轻轻放下,蹑手蹑脚地走上踏板,俯身看着床上睡着的病人。她又瘦了不少,面颊凹陷,颧骨突出,眉眼间尽是憔悴、痛苦之色。她的眼睛是慢慢睁开的,就像拉开一道帘幕,露出后面空洞的舞台。渐渐地,那舞台上有了人,一个满脸笑容也满脸都是伤痕的英国小伙子走到了舞台的中心。

是你?太太好,我来了。维萨里医生,我听含香说你受了重伤,一直牵挂着哩。谢谢太太,这不没事了。维萨里把腰再弯下去一点,让四姨太伸出的手正好够到他的脸。还说没事,这么多伤疤,一定很痛吧?太太,早不痛了,见到太太就更不痛了。四姨太扑哧一声笑了。维萨里医生,请扶我起来。好的,含香姑娘呢?二姨太房里的丫头父亲去世,请假回家了,我吃了你的药之后,状态比较稳定,下午便要她去二姨太那里帮忙照应下。哦,咳得厉害吗?还咳,尤其是晚上,但咳的时候胸口没那么痛了。很抱歉,太太,这几天没来给您看病。哪能这么说,维萨里医生,我知道,你是因为给我看病,才被别人打成这样子的。呵呵,不关你的事,太太,你披上衣服,还是坐在床沿吧。

维萨里小心翼翼地扶起四姨太的后背。她多轻啊,瘦得只剩下了衣服,简直不费力气就可以将她抱起来。四姨太一边起身,一边用手挪开身上的薄被,她把脚抽出来时,维萨里猛地被一阵异香击倒。他单膝跪在踏板上,不失时机地再次将那双小脚抱在怀里。两只小脚分别裹着一块蓝布,与上次穿着鞋子相比,这一次维萨里更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和质感,就像抱着两只温驯柔软的小兔子,维萨里既无比陶醉又深深不安——他生怕它们会跑掉,或者,会被他冲动的情绪憋死。所以,他抱一会,又看一下,抱一会,又看一下,眼里盈盈涌起一汪怜爱之水。

四姨太长叹一声。这声长叹无异于一道闪电,划过维萨里灵魂的天空。你解开它吧。像一缕呓语,维萨里起初没有听清。他抬起头,迷茫而又任性地看着四姨太。那目光酷似窗外飞舞的阳光,酷似维萨里来时嗡嗡嗡追着他跑的大群蜜蜂。病重的四姨太从那双像天空般明净的蓝色眼睛里,看到大群蜜蜂嗡嗡嗡地向她飞来。她蓦然明白,这是一个可以将她酿成蜜的蜂群;或许,这是此生唯一一个可以将她酿成蜜的蜂群。这是上帝最后赐予她的蜜。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她憔悴的面庞上焕发出一种特有的柔媚,就像一块贫瘠的地上长出一朵奇葩;瘦削的身躯像一根干燥已久的木柴,被生生点燃,从一丁点火焰顷刻蔓延成通体着火。全身的、最后的能量,哪怕是举手投足,甚至一个眼风、一次聆听所需要的极为微小的付出,在这熊熊燃烧起来的欲望之火中,都统统被调动起来,聚积起来,变成持久的燃料。病体消失了,她比任何人更健康,更充沛,更旺盛。她伸出纤弱的手臂,像一条灵巧的火蛇,解开了自己两只脚上的靛青麻布。

维萨里目瞪口呆。他看到一个高高隆起的脚背,像圆圆的雪峰,从踝骨到脚尖是一个后高前低的陡坡。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口水和泪水就像一群正在比赛的滑雪运动员,它们汪洋恣肆,横冲直撞,于无声中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四姨太双目微闭,她感觉一群蜜蜂越来越密集地附丽在自己的双脚上,它们的膝状触角弄得脚弓痒痒的,一只只小嘴咬住了孤零零向前伸展的大脚趾,另有一支小分队绕到被折压得贴伏在脚底的四个趾头上,它们似乎想用舌头拔出深陷脚心凹陷处的小趾,还有几只蜜蜂,不小心跌落到脚底深深的缝口,它们在谷底发现了从没见过的奇花异草……

四姨太在瞑目中看到更多的蜜蜂向她飞来,数不清的蜜蜂,舞动着它们亮晶晶的膜质翅和黄褐色身体,她担心自己身上的火焰会烧死它们。这时,一片蔚蓝的大海完美地覆盖了她,并收容了她身上所有的火焰。她躺着,像一朵怒放的花,花萼挺拔,花瓣舒展,露出晶莹如玉的花蕊,供蜂群占领。四姨太紧紧闭上了眼睛,在无数蜜蜂的辛勤酿造下,她的心,她的身体,渐渐变成了一团蜜。

她甜美地笑了。

良久,维萨里从四姨太那张晚清风格的雕花大床上起来,坐在床沿,他被一个幻觉吓坏了: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戴着瓜皮帽、肥头大耳的矮胖子。他们对视了十几秒钟,维萨里一眨眼,那个影子就不见了。为了不惊动四姨太,维萨里没有跑出门去瞧个究竟,他返过身来,再次抱住四姨太,并抚弄和亲吻着那双金莲般的小脚。

含香快回来了。四姨太幽幽地说。维萨里放下她,帮她穿好衣服,好奇地看着她将自己的脚麻利地裹起来,再穿上那双粉红绣鞋。果然,不一会,含香就回来了。这时,维萨里正在给四姨太听诊。后背的罗音更重,腋下的杂音更多。维萨里拿不准,是不是刚才运动和兴奋过度所致。他配了药,给四姨太服下后,便想告辞。忽然,他看到四姨太迷幻的眼神里依然跃动着刚才欲望之火的余焰,那火焰似乎在尽力升腾,却无力向上,只能无奈地飘忽,像夜晚被狂风吹着的、即将熄灭的灯火。太太,我明天再来看你。待四姨太点点头,他便提着诊疗箱,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门。

梁府还是那般阴凉、寂静。阴凉瘆人,寂静入骨。维萨里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是地底下另一个人在走。

刚出厅堂大门,到了沙土坪里,剧烈的阳光刺得维萨里睁不开眼来。他连忙低头,抬臂,遮面,护眼,这串动作一气呵成,却没有留意背后从屋内悄然冲出的六七个人。他们将维萨里推倒在地,用手里的木棍、扁担、榔头等器物砸向他的身体。维萨里的双手正好围住了头部,有人用力来拉拽他的手,试图让他的头部暴露出来。他抵挡不住,手被拉开的刹那,他看到的是那个厨师侄儿的面孔,曾经因为他救过他叔叔的命,而对着他下跪。这个照面使他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力量,棍棒劈头盖脑,阳光变成尖利的刀子,他全都在昏迷中坦然承受着……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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