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十一)

2016-10-08 17:43:44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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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十一

维萨里努力要坐起来,杰拉德没有帮他。他不得不又躺了下去,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绑带,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作怪。

头还疼?有点。轻度脑震荡,你必须卧床休息。我得看病呀!先看好自己的病再说,梁府那边我已派人通知他们了。何况,你挨打的事早已传遍全村,今天几乎没有上门来看病的人,但有个阿婆送了一只母鸡来,说给你补身子。她把一件衣服搭在手臂上,母鸡藏在衣服里面,鸡嘴用绳子捆着,差点把鸡憋死。维萨里“噗” 一声笑了,笑得左侧太阳穴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他立即闭上嘴,那痛便像一阵风,吹到脑神经里面去了。她为什么折腾那只鸡?他轻声问。以我对中国人的了解,她应该是怕别人看见。怕别人看见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怕别人看见之后告诉孔雅虎。难道孔雅虎也会像对待我这样对待他们?那倒不是。中国人重感情,所以有人送鸡给你补身子,可中国人也特别怕事。他们有句俗话,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阿婆不让别人看见她送鸡给你,我想,就是为了不多事。可中国也没少事啊。个人的回避与国家的麻烦,这其中是不是一定有种逻辑关系,我说不出来。中国有整个欧洲那么大,英国或许没什么事,法国、德国没什么事,但欧洲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事情加起来,恐怕不会比中国少多少。好,多说对你无益,你先休息吧。

杰拉德刚走,又进来一个人。他像张纸一样飘进来,完全是中国南方人的身形,可看五官,吓了维萨里一跳,分明是西蒙叔父!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想掐一下手指,却无法动弹。这次伤得可不轻。他自言自语道。那个人走近了,维萨里看得更清:他不是西蒙叔父,也不像中国人。他对维萨里笑着,竟然是四姨太的笑容!这怎么可能呢?一个男人的脸上,怎么会有四姨太的笑容?他难道是一个魔术师!他不顾疼痛,撬起头,挤着眼睛往下看,差点惊呼出声——他脚上穿的,正是四姨太那双草绿色绣花鞋——他是一双小脚!

你是谁?维萨里使劲一喊,终于发出了声音。可话音未落,那人即像张纸一样飘然而去,不见踪影。维萨里又被自己惊醒了,眼里换成杰拉德慈爱的笑容。几点了。他问。晚上十点三刻。你刚才做梦了?是的,我梦见了基督。十字架上的,还是复活之后的?维萨里沉吟良久,说,不知道。孩子,我建议你伤好了之后马上回国,基督也许是来接你回去的。呵呵,我瞎说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基督。中国虽好,却太乱,我们控制不住,我怕……我知道,你是怕我把条命丢在这里。你不也决定把老命丢在这里吗?我们不一样,孩子,我这把年纪了,命丢在哪里都没有顾虑。我觉得不是,杰拉德。你远离故土,甘愿留守异国,是因为你在这里发现了自己,你自我感觉这里的人更需要你,而如果回到英国,你将失去这一切。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异国反而成了你的祖国。

谁教你这些的,孩子。杰拉德惊讶地看着他。

基督教我的,刚才在梦里。维萨里咧嘴一笑,头不那么疼了。杰拉德,人在物质上和其他生物没有任何不同,都是可供解剖的单位,布满神经和血脉,由骨骼支撑人体,还有拥挤的毛发、热闹的关节、幽邃的窝穴、温柔的软骨、坚强的韧带、富有弹性和张力的皮肤、责任分明的器官内脏以及颇具装饰作用的肌肉……生命个体无不由这些构成,但这些无法成为“我”,它们仅仅只是某种不稳定状态的热产物,只是一种物质的温暖。而要成为“我”,生命个体必须发现它自己,必须从物质的温暖中寻找到本性,寻找到自身,寻找到精神的归宿。你觉得中国是你的归宿,杰拉德,因为上帝。上帝让你在复杂、痛苦的生存过程中找到一种精神的平衡。而我,杰拉德,我不愿意因为保命而逃回英国,那不是上帝的旨意,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你是说,你也是在中国才发现自己的?

更准确地说,我是在中国迷失了自己,但这种迷失让我看清了生命的本质。杰拉德,我昨晚受到伤害,如果翻到伤害的背面,我感觉它何尝不是一次生命的放纵?那些被摧残的东西里面,为什么反而包孕着更丰富的甜美,因为它唤醒和激发了我们的精神体验,它让我们的感性和欲望变得强烈而纯净。杰拉德,不到中国来,我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怜爱。我解剖了那么多肉体,但我是到中国,才发现了在肉体倍受摧残的情况下,灵魂能更加圆融、自在,精神能更加饱满、优美。杰拉德,这才是十字架上基督的含义。

好,我不劝你回国了,但你得把这碗鸡汤喝下去,然后好好睡觉。

维萨里用右手肘关节撑在床上,挺起半边身子,将杰拉德端过来的鸡汤咕隆咕隆喝了个底朝天。身体不好,但情绪高涨,他感觉到一股力量充盈全身。

遇袭第四天,头疼基本消除,维萨里能下床行走了。走出房门,外面清风吹面,阳光晶亮,天空高远,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一只白鹡鸰从教堂前面的木棉树上,呼啦一声飞下来,停在他前面二十来米处,长长的尾巴不停地上下摆动,嘴里发出生硬的叫声,像广东人学讲英语。维萨里觉得有趣极了,他向那只鸟勾勾手,它果然迈着标准的交叉步,快速朝他走过来。走到近前,维萨里刚要弯身和它打招呼,它又呼啦一声,飞走了。维萨里赶紧到教堂的厨房里弄些饭粒和面包屑出来,可再也找不到那只鸟了。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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