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十)

2016-10-08 17:39:45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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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她们和维萨里熟络了不少。含香扶四姨太坐在床沿后,给维萨里搬椅子、倒茶。维萨里则如同一只木偶,被一根线牢牢地、紧紧地牵着。

四姨太的气色较昨日更好,虽然难掩病态,甚至让人感到她时下两颊酡红的亢奋本身即是疾病的一部分,但那酡红中流荡的笑意和含蓄的恬淡却是那么安稳、自在。维萨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与他相距三四米的小脚女人。他的诊疗箱被含香接了过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无所事事。他像仰望着一座峰峦,那里霞光漫溢,万物生长或死亡,呈示出宇宙的一切秘密。那双小脚,与女人浑然一体。她源于自然,却因为通过最恶劣摧残而具备的奇异之美,凌驾于自然之上,成为人类被“人类制造”所奴役的象征。

中国男人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撒旦。他们残忍的心性与畸形的虔诚打成一片,他们摧残女人,实际上是将女人推向王的位置,推向上帝的位置,让自己顶礼膜拜。看眼前这个女人,一副秀丽的残疾之躯,几乎与禁闭无异的生存空间,已然看不出什么生的乐趣,然而,她端坐在那里,神态天然自在,精神完满知足,她简直生活在神的国度,让无数身强力壮的所谓健康人感到汗颜。

维萨里无疑受到了某种震慑,这个英国小伙子在一名中国小脚女人面前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信仰。他激动着,又畏葸着;痛苦着,又欢悦着;煎熬着,又享受着。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上半部分陷入一种甜美的迷恋状态,像下午那个厨师一样发烧发热;下半部分则由于皮内脂腺作怪,涌起一股寒栗,双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战来。

“你不舒服吗?”女人问他,仿佛是那双小脚在说话。他抹了一把额头,好像上面有汗似的,实际上没有,他只是觉得热。他点了点头。

“不舒服应该在家休息,怎么还出诊呢?”这声音是一道电波,击中了维萨里的心脏,他憋闷到几乎窒息,再这样下去,就是死亡了。爱欲与死亡,只是一指之隔。维萨里,奋力跳过去吧!

他跳过去了。他在刹那间跃过了永恒。他就像一个中国男人,跪在了四姨太床前的踏板上,女人的一双小脚被他抱在怀中……

四姨太和含香变成了两根漂亮的木头。上帝这时果断停表,将时间驱逐出去。他们三人在真空中,仿佛毫无生命气息的无机物,碰巧由于某种地质运动而邂逅在一起。但这种运动激荡出了空气,空气中掠过一道道闪电,水分凝集,氨基酸合成,生命萌芽,万物化育,人类成为万物之灵……

“你要干什么?”与大自然的电闪雷鸣相比,这是最为柔和的一道电波,它再次击中维萨里,让他清醒过来。四姨太语气短促、凌厉,却没有强行将脚收回来。她一面听维萨里讲他叔叔西蒙的故事,讲他来中国的目的,一面陪着维萨里流泪。泪水披覆了她的脸庞,像月光洒遍大地。她的泪水和维萨里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像月光洒在广阔海面上,波光粼粼,涌动跳跃着无数金色的精灵。

不知过了多久。四姨太请维萨里起来。维萨里站起他高高的身子,但依然舍不得放下手中之物,这样身体便成了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四姨太将双脚慢慢收了回去,她对维萨里说,这里不是英国,我们中国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公和儿子,不能亲近任何其他男人。你犯了大忌。

我向您道歉,太太,为我的冲动和冒犯。

你的故事很感人。我不视你刚才的冲动是一种冒犯,但的确,你犯了中国的大忌。

明白了,太太。

能继续请你帮我看病吗?

奇怪的是,维萨里忽然松弛下来,血液平静了,心跳均匀了,烧退,寒散,手不抖,腿不战,内心一片澄澈。他打开诊疗箱,拿起听诊器,四姨太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普通病人,他认真而专注地倾听着她的胸口、腋下和背部,加量服下当天的药,便起身告辞。

在房里不知道,一出门发现天早已断黑。长廊里,三个小朋友借着灯光在玩游戏,其中最小的那个男孩见到维萨里,尖声喊道:“洋鬼子!洋鬼子!”刘七不知从哪里闪身而出,维萨里没被孩子吓着,倒被刘七吓了一跳。刘七眉毛下的那条缝在黑暗中盯着维萨里看,好像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然后,又仿佛窥探出了那个秘密,诡秘地一笑:“维萨里医生,时间还早,坐下喝杯米酒吧。”维萨里像做了一件错事,连忙答道:“谢谢,怕诊所来病人,我得先回去了。”

我送您到门口吧。

不用,不用,您忙您的!

那好,维萨里医生,明天见。

明天见。

走出梁府的前门,维萨里迟疑了片刻,今夜显得特别的黑,月亮被厚厚的云团死死摁住,脱不得身。他似乎要走向不可知的黑暗深处,走向一个虚无的地点和超验的存在。他或许会直接走向云端里去,直接走进月光里去,变成那被云层拘禁、强暴和毁灭的一缕。

十来分钟后,维萨里走到了那片竹林。那是夜晚最为浓郁的部分。他缓缓走进那黑暗的核心,竹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像风,像小兽,像某种凭空产生的神秘之音。一条隐约浮漾着的草蛇灰线,引导维萨里深浅不一的脚步,一步步踏向虚空。猛然,蹦出几团比黑暗更黑暗的东西,就像由黑暗凝固而成的岩石,向维萨里砸将过来。那些“岩石”逼近维萨里的一刻,慌乱的维萨里才看清,它们原来是人。这些人对着维萨里拳脚交加,其中一个说:“谁叫你冒犯咱们孔老先生,不是找死!”这句话赶在维萨里昏迷之前,钻进了他的耳朵。

等维萨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他遇袭的第二天黄昏。杰拉德一直坐在他床边,观察着他的伤情和身体状态,每隔几分钟就用棉签蘸水,打湿维萨里焦干的嘴唇。

头疼。维萨里嗫嚅了一声。杰拉德微笑着捏捏他的腮帮子,说,醒了就好了,也算是一种基督复活。

他轻声慢语地和维萨里交流事情的原委与经过。大约在维萨里昏迷半个多小时之后,一个村民路过那片竹林,他以为倒在地上的维萨里是一具死尸,吓得跑到教堂喊“救命”。杰拉德喊了两个伙计,打着手电,跟他跑到竹林一看:维萨里头发蓬乱,仿佛戴着一顶荆冠;满脸是血,五官像是画在一张血纸上的几个歪七斜八的符号;身上同样血迹斑斑,肋骨处有一道四五寸长的伤口;手上到处是红肿和青斑,凝结的血珠已经发黑,像彩色盘子里盛着一串饱满的紫葡萄……好一幅耶稣受难图呵!杰拉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现在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幽默,庆幸维萨里的劫后余生。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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