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丨中国小脚(九)

2016-10-08 17:24:5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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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吴昕孺

 

夜深得像走进了死胡同,像回到了亘古洪荒,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手不释卷地翻看着一个硬壳笔记本。

那上面是人类的一只脚,是曾经生活在中国的一个女人的脚。这个星球上存在过无数的脚,各种禽兽虫鸟,各种肤色的人,他们或长或短,都有自己的一生,用脚行走在这块大地上。但那无不是大自然的杰作,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富有原始的活力和劲健的生命气息。这只脚不同,它长在女人身上,却不属于女人,它将女人变成继男人和女人之后的第三人种:小脚女人。

是怎样的心理、力量和美学观念,将女人的脚变成如此形态,让女人甘于封闭,苦守自己的孤寂岁月,而让能见到她的极少的男人陷入迷恋与膜拜之中?维萨里百思不得其解。戴瓜皮帽、穿长袍马褂的中国男人啊,你们为满足自己的私癖,凭着威权和力量将女人带离开放的生命,将女人制成盆景,变作宠物,好比撒旦在自己的后花园炮制出一个上帝,这个上帝有着自身无与伦与的光和美,即便被撒旦拘禁,在阴暗中埋没,就像沦入地狱的欧律狄刻,俄耳甫斯的爱再炽烈,他弹出的竖琴声再好听,他进入和离开地狱的办法再多,也无法带回自己的女人……

维萨里昏昏沉沉地滑入夜晚的深渊,再也浮不起来,那册硬壳笔记本搁在胸口,像时间的黑色静流中一个诡谲的孤岛。第二天醒来时,笔记本被放进了行李袋中,但他没有发现,他压根儿不记得昨晚是如何睡过去的了。

吃完早餐,一位来看病的阿婆悄悄对维萨里说,孩子,你要当心孔雅虎,他到处放风说要治你。维萨里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尴尬地一笑,风一般卷走了。

中午,维萨里问杰拉德,孔雅虎是谁?

杰拉德说,村里的老中医,你们有些相似,都是世代行医。不同的是,你的医术靠学,传在其次;而中国医生的医术主要靠传,学在其次。怎么,你想认识他?

哦,那我前天在梁府门口碰见了他。

他从梁府出来?应该也是去给四姨太看病的。

是的,四姨太似乎很不喜欢他……

杰拉德若有所思地看着维萨里,而维萨里的眼睛傻痴痴地望着门外。杰拉德岔开了话题,他轻描淡写地说,日本人随时会在中国发起战争,你来中国的时间不算短了,想了解的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约翰船长下周会从新加坡过来,你跟他一起回英国吧。

回英国?这不是你的打算吧?

不是。我说过,我会永远留在中国,把上帝的福音传递给中国人。

那我也要永远留在中国。中国信上帝的人不多,但病人多,他们更需要我而不是你,杰拉德。

维萨里本来想将那个阿婆的忠告说给杰拉德听,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忽然陷入空洞的沉默,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梁府送的米酒。杰拉德慈蔼地说,我瞧你脸上有倦意,以为你对中国也疲倦了。维萨里转头望向杰拉德,仿佛想从一面镜子里观察自己的容颜:不,我是因为兴奋才疲倦。

杰拉德将身子向维萨里这边倾过来,他换上非常严肃的语调说,孩子,你吃着这米酒,觉得它味道醇美,但你一点也不清楚这酒是如何酿出来的。你知道米在器具中经受了多少折腾,经过多少浸泡、冲洗、蒸煮、发酵,才有这个模样?你享受着这酒,却全然不知其苦,不知其所来何自、所为何由,那么,你就将受到它在被摧残和损害的过程中所产生的鬼魅般的蛊惑,你有可能被它敲骨吸髓,甚至彻底失去自我。

维萨里拧着眉说,我不同意你,神父。酒制出来的目的是让人喝,而不是让我们去了解它的制作过程。如果一定要了解米所经受的苦难,才能品酒,那天底下有资格喝酒的人会有几个?您说得好,上帝干上帝的,他们干他们的。更何况,酒的美味本身就包含着苦难,包含着它被摧残和损害的过程,我们陶醉其中,同样是对这种苦难与损害的体认。

孩子,世界苦难无边,甘甜只有那么一点。而往往,这一点甘甜也是致命的毒素。

神父,我们被一朵花打动,才不会管它是生长在沼泽里,还是山谷中。

倘若不去摘它,它在哪里、是怎么发生的,的确不重要。而且,你可以永远被它打动。

就像我们,只要认为基督的教义好就行,根本无须去执行它吗?

杰拉德急于出门去另外一个村庄,他们的争辩戛然而止。维萨里囫囵吞了些米饭,连同烦闷,都梗积在胸口。下午看病,他来中国之后破天荒第一次心不在焉,所有病人在他眼里,都像是那个瘦弱柔媚的小脚女人。每次将听诊器伸出去,他的手禁不住发抖,有时连听头都捉不住。一个来看疟疾的中年人说,医生,你的症状比我还重,你快去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来。说完,他回头向病友们说明情况,聚集在外的人群欢快地一哄而散,像过节一样。

维萨里蒙头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到了下午四点半,刚刚落过一阵暴雨,空气中勃发着一股湿气和地气。他冲了一个澡后,觉得清爽许多,便抓起诊疗箱,往梁府走去。

梁府今天出奇地安静,走到厅堂才碰到一个仆人。维萨里问,刘七呢?对方答道,我们家厨师生病要回老家,刘管家物色厨师去了。维萨里说,厨师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仆人领着维萨里到西边长工楼一楼的一间房里,房间很小,摆着两套上下床,右边下床躺着一个满脸红黑却嘴唇发白、全身打战的病人,还有头痛、腹泄等症状。维萨里一量体温,高达40度。他立即给患者注射了一针苯巴比妥,并喂服了一粒奎宁片。他对那个仆人说,病人没有大碍,但必须卧床休息,要保持房间通风,多给他喂水。如果有问题,就去教堂找我,我现在去给四姨太看病了。仆人正是厨师的侄儿,他跪地拜谢救命之恩,维萨里将他扶起。中国人下跪,对他已不是新鲜事了。杰拉德告诉他,在这个男人动辄下跪的国度,却有一句名言“男儿膝下有黄金”。

穿过长廊,一过拱门,就看见含香扶着四姨太在薄暮时分的坪里散步。维萨里发现她们脚上穿着木屐,所以人显得高了。他见识过这种中国南方独特的雨具,但第一次见它套在女人的脚上,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别有一种生动气韵。四姨太和含香显然对这个时候能见到维萨里感到吃惊,吃了一惊之后,便油然而生欣喜。

他们一起向房间走去。维萨里看着四姨太和含香将木屐脱在门槛边上,各自露出一对绣花鞋,含香的脚看上去比四姨太的大多了。四姨太小脚轻移,步步莲花;腰肢款摆,柳风拂拂。这幅图景强烈震撼着年轻医生维萨里的神经系统,他顷刻间呼吸急促,汗流浃背,走到房里已是骨软筯酥,手足无措。


(原载《山花》杂志2015年第8期头条。《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9期头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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